在帮忙隐蔽处理完张老先生的后事之前好一段日子里,萧喜就再没有见过朗月了。
如今已经是六月下旬好些日子了,天气越来越容易闷热,天光越来越强热难耐,雨水也越来越频繁......沧凌城内血疾袭来的风波也越来越浩大。
萧喜自己明白她打着旗号的“请巫”不过只能解解燃眉之急,对于血疾本身却毫无伤害,愈来愈扩大的感染范围下来请巫的人数越来越多,萧喜深感无能为力。
起初有这个想法其一是为了聚集更多血疾之人,好从中发掘规律和血疾爆发的原因,但自从上次与朗月雨时对坐后,这些都已知晓。其二是为了抑制发作和感染的范围,可是对于现下的沧凌城来说,这一点被庞大的血疾人数挤压地将近毫无用处。
随着时间的拖延,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变得像曾经的张老先生一样,这让萧喜深感无力与愧疚。
时下的沧凌城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寻常百姓家的生活气息与富贵人家的奢靡作风将这座南方水城粉饰地依旧光鲜亮丽。
但若是再这样下去,后果其实不堪设想。
因为谁都不能保证沧凌城不会变成第二个庆阳镇。
萧喜不禁陷入了无限的纠结,她也开始怀疑之前警告朗月和芍七不要干预此事是否正确,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自以为是又一次将她推入了困境。
她忌惮仙机门,所以对朗月和芍七那两号人百般计较,但她实在没有理由和整座沧凌城百姓的安危计较不已。
加上上次朗月告诉萧喜的诸多关于血蠕秉性和沧凌城爆发血蠕的一系列预发迹象,已经把萧喜的内心打动了不少......或许有了他们的帮忙,她可以知道更多,也减少了自个儿琢磨浪费的时间。
大不了,再厚着脸皮把之前被自己赶走的人请回来。
她只能再一次放下心中的傲气,去求一个可能。
今日是如期了却张老先生后事的日子,按照约定,朗月出现了。
将要分散时,陈家祖父和陈织梦才要散去,萧喜这才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但因为朗月已经远去,她只好跑着跟上朗月的步伐,停下时还急急忙忙地喘着气,道:“你还记得平台镇的那句一言为定吗?”
“记得。”
“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朗月垂眸对上她的视线,像是不解,但更像是在试探。
萧喜现下哪里还管从前挂在嘴边的那些话,更别提在沧凌城初见时那番没心没肺之语,只是连忙解释:“之前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但在平台镇我确实是真心的。”
“朗月。”
“我叫萧喜,欢喜的喜,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可以叫我阿喜。”
还是这番话。
“我知道......”
还没等他说完话,萧喜又急忙接上话:“你别忘了之前你来陈府时是你自己说我是你朋友的,你已经不能反悔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朗月一时间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无奈。
“我知道。”
“既然如此,我想让你帮帮我,无论我之前如何说的,我现在更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救救沧凌城,不要让它变成第二个庆阳镇。之前是我太自以为是,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朗月打住萧喜的话:“其实你是对我心存忌惮,你不愿相信我,准确来说是不信任仙机门。而若是你需要我,我也更希望等你有一天愿意......或者说是不得不选择信任我的时候。”
萧喜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这些的确是她所顾虑的。
她所以为的仙机门是一个喜欢极度一人独享、一家独大的,她很难想象他们若是发现想她这样“妄想”得到灵根之人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而且她那个“请巫”的法子对于仙机门这样的“名门正派”来说是不道德的,甚至是龌龊的。
说到底,萧喜在这世道上混了数年,自然清楚不能也不敢轻易将心眼儿交给他人的道理,何况此人昔日在平台镇表面和善相处的情况中还欲对她施下消忆咒过。
所以那时她还是好好听了她那糟老胡子师父的话,对仙机门多有忌惮。
“那你的意思是愿意......”萧喜语气有些迟疑,但也有庆幸的意味。她没有想过那时这个曾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责问她......说着那句“你太让我失望”的人,在此时居然一改作风,对她的请求应答从容。
一丝念头划过萧喜的脑海......难道是她太过一棒子打死了吗?这个人或许并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可恶。
但她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少年这么快就转变了念头,这其间一定是有缘故的......难不成自从那日陈府之别后,朗月再没有踏足过她那处“请巫”之地,甚至再也没有过问过她的事情也是因为这些吗?
那这段分别的时间里他究竟都去做了什么让他对自己有所改观?
萧喜平复心情后又问道:“那自从上次分别后的这些日子里你都在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再也没有像初见时那般极度反对我,也不再干预我了?这其间必有蹊跷,因为你并不是那种随性的作风,反而是做事有始有终的作风。”
“和之前一样,在沧凌城内四处打探消息,时刻注意血疾规模,必要时做些解决措施,途中顺便也了解到了你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你这样的人轻易改观?”
“沧凌城里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请巫,而这些人鱼龙混杂,有确实患有血疾的,也有跟风装模作样的,可是无论请巫再怎么声势浩大,你都没有坐地起价过。你若真的是我和芍七以前口中的奸商,你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说及此处,他不禁笑了笑。
“据我所知,请巫有价,但却能几乎让人人都担得起。但若要依照你的初衷,你完完全全可以不要价,但却极其容易招致无赖的麻烦。
而这种方式也会因多数人‘一分钱一分货’观念而受到影响,同时有时候无端的施舍也会被人当做尊严的轻践,你希望来找你的是实实在在需要的人,但万事万物总是事与愿违的,虽然现在的情形并不理想,但却足够。
再者,受陈姑娘的提点,让我明白有时候一些谎言却比真理还要重要得多,我发现你的做法可以让城内的百姓免受灾祸来临前的混沌,反而给沧凌城束起了一把亮火,至少到最后也不会绝望。
况且,你的符咒可抵火,降低了血疾发作的可能性,人心的恶念不动摇时,血疾的传播也会受到抑制。
至于不再阻拦你......起初我的确不想让你擅自插手此事,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所以我没必要在同一处死胡同里争执不休。”
“在平台镇的时候我一直都觉得你这个人心冷地慌,沧凌城的第一面更是让我对此深信不疑,却没想到你还能把人说得这么好。你这些话放我嘴里定然就是自圆其说了。”萧喜调侃自己道。
“而且陈姑娘早在上次就和你讲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情吧?”
“是。”
“难道你对他人的判断就单纯地来自别人口中的说辞和自己后期的推测和理解吗?况且还能将我美化到如此地步。”
“不然,在平台镇时你给我的印象本就不糟糕。”
“怪不得你当时说我令你太失望了,原来是因为以前的我这么好。”萧喜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那日见面我感觉到你是生气了,本来以为你是觉得我龌龊无耻呢,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萧喜又道。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骗我。”
从前是,现在更是。
朗月记得小时候,母亲送他来仙机门的借口是让他先来此处安心拜师,并承诺以后一定会接他回家。但长大后,他才知道仙机门只进却不能出,母亲也从未出现过......她骗了他。
再后来,他听说了外界的战争与纷乱,得知母亲早已身亡,所以一直深信母亲是为了保护他才骗他的,这个心结也得以解开。
但这一切都只是朗月在这次离开仙机门前所认为的,直到师父忽然告诉他母亲还活着......那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她还是骗了他,这个从前打开过的心结却讲他的心缠绕地愈来愈紧......
所以他不喜欢被别人骗的感觉。
......
从此以后,萧喜和朗月再一次站在了同一战线上,与平台镇不同的只是再多了一个芍七。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着萧喜的法子并不会维持多久,因为人心的恶念与欲望永远都得不到平息,再光鲜亮丽的皮囊下也会有腐烂的一天,今日的沧凌城代表不了以后的沧凌城。
因此众人只能借被“请巫”掩盖真相下的时日抓紧搜集关于血疾的一切线索与动静,以此来发掘血疾爆发的起源和幕后之人的动机。原本只有萧喜和药童卿卿张罗的“请巫”,如今又添了朗月和芍七两位掌事。
这些日子里除了朗月和萧喜因要关注的血疾之难而感到困惑,芍七也有自己的困惑。关于之前深夜里乌巷中偶遇的女子,他还有诸多说不清的疑问。
为此朗月还在一定时间里特地将剑身交给芍七,让他自己去查那个女子的消息,可是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下去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个女子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这两天朗月和萧喜商讨过针对血疾分散的措施,为了防止遗漏高危人群,朗月负责在外头寻找这几天精神极度消沉的人,若符合血疾症状的体现,就将他们的名字记载下来,并附上朗月仙机门的更为保险的驭水符咒。
这日芍七如期归来,却还是一副哭丧着脸的模样。他这般沮丧委屈的模样看着却与孩童一般,但放在这具挺拔英武的躯体上有着说不清楚的奇怪。
“还是没有结果?”朗月提道。
“嗯......”芍七如今颇像是蔫儿了的花。
“最近的头痛之症如何了?”
“很奇怪,这些天又开始了,不过基本上都在晚上发病。活像是看不见那女人就要发作似的,你说怪不怪?!”芍七又气又无语,奈何现在没精神,所以只能像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样捶了一把身前的桌子。
朗月眼神扫了一下蔫儿了的芍七,叹了口微乎其微的气:“这些日子里沧凌城的血疾十分要紧,所以暂时没有顾得上你。等找到线索后我才能和师父禀报情况以便在灾难来临前做好准备,届时若你还是这般我就只能将你的事情一齐禀了去,也许只有师父能帮你。”
“一定......要回去吗?”芍七语气落寞。
“相信自己,你运气一向很好。”朗月道。
“运气......”芍七附道,后又无奈笑了笑,“小公子你也太不会安慰人了,叫人心里舒坦不成,还让人冷得慌。”
朗月给芍七回了个笑,但这个笑也足够安抚他了。
朗月将手头上零零散散的物件和写着一排名字的纸张一齐叠好放进袖子里,踏出这户人家的屋子,转身对芍七说:“走吧。”
芍七滞在原地些许,似有话不说出,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也跟上了朗月。
但就是再怎么微不可见的反应都逃不过朗月见微知著的性子,他留神道:“若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一听这话,芍七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了。
这段时间头痛与幻觉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其中一项便是心神不宁,使得原本不舒坦都心头更添愁苦,如今他只觉得憋屈:“你真的要帮萧喜做那什么‘请巫’吗?你难道忘了那个萧喜当初和你说的话吗?
她那样天天靠装疯卖傻还企图骗过所有人的混蛋,你也敢就这么信她了?!小公子,你别忘了,她是有前科的!你就是年轻!太好骗了!
可是这一次没这么简单!是血蠕!虽然六年前那场浩劫我没有参与,但是但凡是仙机门的人哪个不知道其凶险性?!如果她还图谋不轨,你知道你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你明明比我更清楚,却还要如此执迷不悟,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我的确比你更清楚,六年前庆阳镇大劫你不在,平台镇毕方出世你也不在......也真是因为如此,我必须想的比你要多些。你可能还没办法理解我,但是以后会的。”
因为萧喜是个谜,她具有太多不稳定的因素,他即使万般不愿,也不可以跟随自己的主观臆断去随意揣测。
这些谜有太多......六年前的庆阳大劫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活下来......她对仙机门的猜忌与恶意从何而来......她为什么要不惜拿自己三十年的阳寿和暗曹营做交易......
虽然他并不明白这些对萧喜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能深入探讨萧喜的心态,但这些却让原本人情淡漠的他开始变得不忍。
好像之前他和芍七对萧喜的装疯卖傻笃信不已在此时都变了样,那些最初的表面更像是萧喜伪装自我的体现,而这些在她种种一切的过去里却显得极为微不足道。
相较下来,他就再也厌不起来萧喜了,比起因恶意的揣测而对对方产生嫌恶,此时他却更倾向于因对方不为人知的过去而感到默哀。
朗月说罢垂眸下去,原本冷静的神情在此时略显落寞。
当他再次抬眸时,说道:“不用想得那么多。我之所以愿意信她也是基于她如今所做的对沧凌城有益无害,时间紧迫下我们与其另起炉灶,不如在她先建立起的基础上踏足。
若她真的如你所想,你也不用担心,不久后若我能顺利发现此次沧凌城血疾的源头,我会禀报仙机门,纵使她万般狡猾,她也不能在师父眼皮子底下造次,当然师父不会手软,我也不会心软。”
芍七看了看朗月从容自若的神色,可谓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但我说的话也一定要记得。”
“嗯。”
“记得牢牢的!”
“知道了,快走吧。”朗月还是有些嫌弃他的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