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邵美华斜靠在沙发上,受了刺激过后,她的头有点疼,姣美的一张脸有了倦色,格外惹人怜爱。
池皓收回视线,静静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打量起眼前这两个高中生。
从刚一开始他就注意到,这两个少年不一般,来到这里,见到社团的人,不光没有一点惧色,自在的就像在大街上进了间普通饭馆点菜吃饭一样。
他们,竟然认识华姐的儿子。
他跟了邵美华足足十年,在他像这两个高中生这么大时,就跟在她身边了,她身边这几个老人儿,都知道华姐曾经有个儿子。
脑子有点问题,出意外死了。
每年在他祭日的时候,华姐都有些疯疯癫癫的,先是在海洋馆泡一整天,晚上就去江边给孩子烧纸送衣。
这几年不烧纸了,她说算命的说了,因为她执念太深,儿子的魂魄不愿投胎转世,现在当了游魂野鬼,过得非常凄惨。
她害怕了,不敢再烧,不敢哭,连说声想他都不敢。
邵美华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眼里已经有了水光,声音抖得不成样,但她努力控制着情绪,“你们认识阿玉,对不对?他在哪儿,过得好不好,他……他长大了对吗?你们一见到我就喊钟昱,是不是他长大了,你们是他的好朋友,是不是?告诉阿姨,快告诉阿姨……”
路巍看了一眼鹿小星,传音道,“你说吧,这女人怎么癫兮兮的。”
鹿小星心里一软,阿玉……现在做回了泰山王,人界的弹指几年,不过是他漫长寿命中,不值一提的短暂体验罢了。
可他还记得,那个七岁的孩子,抱着他的腿,抬头一脸信任的看着他,求着他找他妈妈的样子。
他被妈妈丢下了,甚至可以说间接害死了。
可他死后最大的执念,还是找她。
鹿小星吸了一口气,他答应过阿玉的事情,他一定会做到。
“对,阿姨。我们认识阿玉,他是我们两个的好朋友。”
路巍扶额,传音道:靠,你也跟着疯,说话注意点小心说多了被反噬。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说多了对身体、寿数都有损伤。
邵美华眼睛瞬时睁大,直起身体前倾,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路巍觉得她都想扑到鹿小星身上。
路巍也坐直身体,起了点戒备,防着她伤到鹿小星。
池皓肌肉绷紧,也像是进入了备战状态,不过是防着路巍对邵美华不利。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孩子,再跟阿姨说得清楚一点,好吗?”
鹿小星的手杵着沙发,指尖因为用力,在真皮上印出了浅浅的小坑。
小公爷那一世,钟昱跟在他身边,话很少。丁毅性格坚毅沉稳,虽然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他身边有廖朗陪伴,不算孤独。
而钟昱,他总是自认卑微,不爱说话是因为怕说错惹人嫌弃,在他被国公爷收养之前,已经在街上当了两年的乞儿,乾鹰卫里,最看重人脸色的就是他了。
自惭形秽,不敢有任何奢望,他作为小公爷,给他一点点好颜色,他就能高兴整整一个月。自从被他救过一次,本就忠心耿耿的孩子,恨不得心肝掏给他。
他却为了……为了自己的私心,保住酆都大帝的神魂,让他惨死。
是他对钟昱不公、不义。
是他害得钟昱,惨死后魂魄不全,转世投胎后再横死。
他不过是想找他妈妈,这么一个小小心愿罢了。
路巍压住鹿小星的手,传音给他,语气前所未有严厉,“做什么,你当真不顾念我?你出事了,置我何地?”
鹿小星看了路巍一眼。
这一眼,掺杂了愧疚、怜惜。
路巍心差点儿碎了,手像被烫到了一样,收了回来。
邵美华心急如焚,她看不懂鹿小星和路巍二人怎么了,但也明白,他们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而这是她能得到答案的意思对吗,对吗!
“阿玉找到我时,还是七岁的样子。”
邵美华双手握在一起收紧,指尖泛白,压着呼吸生怕打扰到鹿小星说下去。
“他说海洋馆太大,他和妈妈走散了。”鹿小星说了个谎。
阿玉……竟然说,是和她走散的,他……他不怪她是不是?
“杂物间,太冷了,他睡着了,他说,对不起妈妈,他跑太偏,妈妈才找不到他的。”
杂物间三个字一出来,邵美华再无任何怀疑,他一定认识阿玉!
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阿玉死在了海洋馆的杂物间。
多少次,她在每次他的祭日,去海洋馆一趟趟走向杂物间那条路,她怪自己,为什么找阿玉的时候不走这条路,为什么偏偏就不走这一条……阿玉一定很冷、很怕!
“他说妈妈突然不给他送新衣服了,想让我帮他找妈妈,看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出事了。我想……阿玉知道妈妈没事,一定放心了。”
邵美华哭了。
一个美丽的不可思议的女人,她的眼泪足以让人心碎,若是这个人是一个深爱她的人,就更难承受了。
池皓转身进了包间的洗手间。
邵美华似有所感,可她的心思全都被儿子勾住了,她语不成句,“他,他说要找妈妈,怕,怕我,出事,对吗?”
鹿小星点头,抿了抿唇,“再后来,他长大了,和我一般高,可能比我还高一点,和阿姨一样,他喜欢把银饰编进头发里,走路的时候会有风铃一样的声音。”
邵美华捂住嘴。
“我们是苗族,他小时候身体不好,胎发留下来长了,我就给他编成辫子,放了些银饰进去,他还记得……我的阿玉还记得。”
原来是这样……七岁的阿玉,后脑勺好像是有一条细细的辫子。他喜欢银饰编进头发,也是因为,印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吧。
“阿玉很好,他很快就投胎了。阿姨……做鬼以后,阳间的亲人如果多做善事,是可以给他们积阴德的,可以让他们少受罪,来生投个好胎。”
邵美华一愣,抬起头对上鹿小星,眼里慢慢升起一股绝望,“如果……作恶了呢,作恶了怎么办,我以为老天爷对我太残忍,我只是委屈……我只是委屈,委屈为什么世间没有公道,我不是故意的。”
眼见邵美华有点崩溃了。
鹿小星垂下眼,做了他以为自己从不会做的事,路巍惊讶地看着他。
鹿小星环住邵美华瘦削的肩膀,轻声安慰着,“别怕,一念佛一念魔,再醒悟也不晚。”
池皓额前发梢还在滴水,见鹿小星抱着邵美华,眼里闪过一丝酸意,一会儿又缓和下来,强迫自己安静,站回邵美华身边。
邵美华渐渐平静,“他,还说什么了吗?”
鹿小星坐回沙发上,路巍侧过身,哼了一声,传音道:“你别当劳什子的宋帝王了,你当圣父去吧,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鹿小星耳朵差点被震聋。
揉了揉耳垂,神色难掩倦意,反噬越来越快,果然说多了,这肉体凡胎承受不了,这么会儿就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鹿小星忍耐道,“他说,你是世间最好的妈妈。”想了想,又说道,“对了,他长大之后,智力正常,这是他清醒时说过的话。”
路巍又哼了一声,“你瞎掰,钟昱那小闷葫芦,不可能这么肉麻。”
鹿小星传音回道,“唠叨个不停,怪不得你殿里的人受不了你!阿玉就算没说,我也知道。”
“嗤,好好好,您最懂了!小公爷,谁有您懂,毕竟是跟乾鹰十六卫们一个被窝睡过的,您不光是他们的小公爷,还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呢!”接着,路巍阴阳怪气道,“阿玉,你放心,我既答应帮你寻你母亲,我就算被反噬也要做到,你母亲太可怜了,我撒几句谎你别怪我,我也是让知道了伤心。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心里这么想的,还说不是圣父,丢人的阎王爷,瞧你那出息!”
上边的话都是传音说的,除非是跟他们一样的神鬼,肉体凡胎是听不见的。
鹿小星抓着路巍的后颈,没多用力,但这里有路巍的痒痒肉。
“别别别,不说了还不行吗,你继续,别怪我没提醒你,说这么多话,晚上有你受的。”
反噬少不了了,这次还会很严重。
邵美华,这个掌管B市最大社团势力的铁血娘子,仿佛将压抑的血泪流干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恢复了冷静。
她要在儿子朋友面前留一个好印象,至于鹿小星为什么能见到阿玉,她不会追问,她养了小鬼,明白这世间有太多的不可言说。
整理好仪容,邵美华站起身,郑重地给了鹿小星和路巍一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阿姨。”
顿了顿,看向鹿小星,像是透过他的样子描绘另一个孩子的容貌,像是一个妈妈对儿子讲话一样,“来RAS提前告诉阿姨,我让人去接你,这里人多事杂,别磕了碰了。今天来这,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说着,微微侧头。
池皓上前,将问到的事和邵美华讲了。
邵美华神色未动,柔柔看向鹿小星,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子,还把歪了的校徽正了正,“你同学的事我知道了,告诉他事情解决了,回去好好上课吧,要认真听讲。”
要认真听讲,听老师的话。
这是妈妈每次送他去学校,会叮嘱他的话。
他上的是特殊学校,妈妈根本不知道……老师从不会好好对他们讲话,有的只有打骂,不会打在脸上,老师也怕家长找麻烦。
他们的智力有问题,回家也不会学舌。
钟昱垂下眼。
战英、丁毅、廖朗和林兮,四殿阎王都没有说话,他们感觉到了钟昱的情绪。
丁毅是最先动的,他说,“他走了,我们也走吧。”
五个人站在山重厅的西北角,视野最好的地方。几次钟昱情动,差点泄露了踪迹,得亏路巍和鹿小星,用的是肉体凡胎,法力不足一成。
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回冥界的路上,气氛沉闷,一行人都陷在刚刚看见的事里,尤其是钟昱。路巍和鹿小星之间的传音,也一字不落的进到他们的耳朵里。
这如何让人不动容。
廖朗有些受不了这气氛,嘿嘿一声,故作玩笑道,“看吧,小公爷还是想着我们的。鹿小星就是小公爷,宋帝王就是鹿小星,哼哼……上次被宋帝王骗过去了,这回他没得赖了。”
几殿阎王闻言,都没说话。
宋帝王,就是小公爷,就是鹿小星。他们都知道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廖朗:“宋帝王是忠的,不是奸的。老子有点错乱了。”
林兮:“他应是受了君上的令。”
战英:“手段激烈,许是知君上情势紧急,时日无多。”
丁毅:“大家都是心甘情愿人魂入世,助君上成聻。”
廖朗:“他当小公爷时,也没有宋帝王的记忆,对咱们兄弟几个,真心实意,他还给我做过包子呢,虽说咸了点儿。”
林兮:“我们的命,都是他给的。何况……小公爷也以为错付了,他为我们报了仇。”
战英:“故意装得冷心冷肺,也是担心我们欠他人情。”
丁毅:“他在一个雪天自尽了。”
气氛又再一次回到沉闷,众阎王一声不吭。
钟昱眼圈还红着,“他为我挡过箭。我不管他是宋帝王设局助君上成聻,还是小公爷真心实意待我如兄如弟,更不管他是高中生鹿小星帮我找母亲,他都是他。”
说着,钟昱顿住脚步,转身就要向来时的方向走,丁毅压住他的肩膀,“不要去打扰他。”
林兮也道,“你们是否注意到小公爷颈后的纹身,我在谢必安座下时,曾在古籍上见过,虽它有赤血珠的气息,与风轻雨同他那负心情郎那出脱不开干系,纹身应都是血海里的冤魂所附。
小公爷应是为了解脱这些冤魂,了却与他们的缘分,才入凡界。阿朗你曾说过,小公爷帮你找到毅哥之后,小公爷的珠子灭了一颗,那应是了了你的心愿,算是化解了一分怨念。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确是如此,阿朗算一个,阿玉算一个,你们都没去过血海,何以会附在小公爷颈后?”
丁毅眉头紧了紧,“不对,那不是血海的冤魂。血海冤魂只是让赤血珠反噬之力更重,但他身为三殿宋帝王,化解赤血珠的反噬纵然费些功夫,却不至于入世这么麻烦。”
林兮:“十六颗……乾鹰十六卫,是我们,那些冤魂是我们。小公爷一定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没有直接化解赤血珠的反噬,反而先去了结冤魂。”
钟昱担忧道,“若当真如此,会如何?”
林兮神色唏嘘,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会非常痛苦。每月的十五,痛到如同骨骼寸断。”
廖朗抓住林兮,“什么?那我们赶紧回去,让小公爷先化解赤血珠的反噬,再处理冤魂啊!这么重要的事你才说,亏我以为你最聪明。那个楚江王也是的,纯纯废物一个,劳什子用不管,只知在小公爷身边傻围着。”
林兮瞪了廖朗一眼,又瞪了丁毅一眼,让他看好自己的小狗,“早知道也没有用,如果先化解赤血珠的反噬,那么冤魂所求也就随着赤血珠一并消散了,他们的愿望再无痕迹。从我们身上你还不知吗,乾鹰十六卫……转世皆为横死。”
他定是不想楚江王担心,他本就是宋帝王人修时的兄长,情意非同寻常,疼惜下难免会多有阻拦,便瞒下了一切。
钟昱睁大眼睛,震惊道,“你是说……小公爷为了完成乾鹰十六卫转世后的肉胎愿望,每个月受根骨寸断之苦,也不愿解除赤血珠的反噬?”
廖朗双拳握紧,“小公爷……”
战英垂下头,内心中受到的震动无以言说,曾经……他还以为自己惹了小公爷不喜,被他赐死。
宋帝王时,他冷心冷肺,小公爷时人魂入世,泄露了他一点点本性,他就是他。
最是无情最有情,他们……说白了,不过是他的属下罢了,宋帝王,他应该明白,人界中的经历,不过是他们神鬼们漫长寿命中最不值一提的弹指体验而已。
何至于做到如此?
最为沉稳内敛的丁毅也一脸动容,“我们入世,助小公爷罢。”
至此,五殿阎王终于窥得一丝丝宋帝王内心,原是这万般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