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的长刀闪着寒光,那少侠完全放弃了抵抗。此刻身上的伤虽痛,却也比不上心痛。他自以为的行侠仗义,不过是助纣为虐,他又有何颜面再活在这个世上呢?寒气直逼眉间,他闭上眼准备等死,却感到耳边刮过一道劲风。
他以为是那刀锋将近,还是强忍着没睁眼。然而下一秒,却有什么冰冰凉凉,又腻又滑的东西攀上了他的脖颈,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胸口。那少侠猛地睁开眼睛,却见得那要杀自己的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在一低头,自己脖子上竟然缠着一条白花花的手臂,忍不住惊叫出声道:“啊!”
“嘘。”一阵湿热的气流拂过耳畔,激得他瑟缩了一下。
少侠缓缓转过头来,只见那水里的精怪穿着一身白衣,脸蛋儿白的惊人,眼角却是微微上挑,反差之下更显得妖异艳丽,难以描画。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失了魂魄,脑中什么念头也没有了。身体如何疼痛,四周如何嘈杂,那骗了自己的人是否死了,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见,甚至连世间的礼法也都忘在了脑后,双眼便没有离开过这张脸。
其实他未及弱冠,与男女之情本就只是一知半解,再加上武当门规森严,与女子接触极少,他几个师哥也尚未成亲,更是让他对女子又是敬而远之,又是好奇。但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天性,他是初次尝此滋味,更是神魂颠倒,如痴如呆。
但下一秒,他便不得不从这种状态中走出。因为那水中的精怪开口道:“你是武当的弟子吗?你叫什么名字?”
江湖上热心的年轻人被骗还挺正常的,白鹤鸣刚入江湖的时候也被人骗过。她在水下听了一遍二人的故事,觉得这少侠虽然有错,但确实有一副热心肠,而且他其实也没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至少不需要用性命偿还,便打算救他一下。于是刀尖逼近之时,她左手勾住少侠脖子往后一拉,自己从水中一跃而出,右手掷出一块碎石,刚好正中年轻男子的穴位。
年轻男子直接晕了过去。
然而那人最后提到了“武当”二字让白鹤鸣颇为在意。她与武当渊源颇多。这少侠看起来年轻,说不准是宋远桥或者俞莲舟的弟子,她便多问了这句。但这句话一出口,那少侠便抖了一下,猛地摇头道:“不……我不是武当的人……我……”
她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正中了少侠的心痛之处。这少侠虽然看着年轻,但并非是武当的三代弟子,而是武当七侠中最年轻的莫七侠莫声谷。张五侠张翠山失踪之后,他与俞莲舟下山打听消息。二人行至中途决定兵分两路,谁料莫声谷才与俞莲舟分别没几天,便被人骗了还帮忙数钱。
其实他身上伤口虽疼,但还未疼到让他拿不起刀,疼到让他打不过一个未曾习武的人,只是他初次下山便人被骗,就自认为犯了天大的错,心如死灰,竟是连反抗的念头也无,想着唯有一死才对得起这死去的百姓,对得起自己的师门。
若是此刻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岂不是让武当蒙羞吗?
而且他已经听出白鹤鸣便是自己在县衙里所见到的那个魔教妖女。那夜光线昏暗,他未曾见到对方的脸,却是听过她的声音。所以白鹤鸣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了,心想:“原来救我的人竟然是魔教子弟。然而那夜他们杀了县丞才是对的,我却一直在做错的事情,让武当蒙羞。”
但他这幅双眼紧闭,嘴唇颤抖的模样,一看就是在说谎。白鹤鸣都快被他的生涩逗笑了,道:“我刚刚听到他说的话了,你就是武当弟子。而且你这个佩刀,也是武当的佩刀。”
江湖里比较大的门派都会给弟子统一发佩剑、佩刀,有的人还会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姓名,和其他人的区分开来。白鹤鸣最开始用的那把剑就是峨眉的统一佩剑。当然她根本认不出不同门派的佩刀佩剑有什么不同,说出这话就是想诈一下对方。
果然,那少侠听她这么说一下子慌了,甚至直接忍痛站了起来,把那掉在地上的佩刀用力地扔到附近的树丛之中。他扔完刀就脱了力,整个人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呼。白鹤鸣看着他急着销毁物件的样子,心道:“要不是我在水里,他大概会往河里扔的吧。”看对方脸都白了,也不知是吓白的还是失血过多,她心中也生起些对年轻人的关爱之心,道:“我教你一招,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你就应该要反问对方‘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这世间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
莫声谷原是又怕又疼,然而到底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当即赞道:“好一个‘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我们武……”当字差点脱口而出,他噎了下,囫囵道:“武……武林中人就是应该要这样。”他想想就觉得奇怪,自己见着对方也没多久,怎么就有种神智迷离的感觉,连话都说不好了,难道这魔教妖女真是精怪化身而来,有什么妖法不成?
对于鬼怪,莫声谷原是觉得“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如今真见了,才看明白话本里妖精鬼怪骇人之处。他生怕自己道心不稳,为妖法所蛊惑,忙道:“多谢你救了我。我知道你是魔教的人,但正邪不两立,你走吧,别管我。”
白鹤鸣想想就好玩,这少侠刚刚还强撑着说自己不是武当的人,现在又提正邪不两立,莫不是被人捅了一剪刀给捅傻了不成?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明教的人?况且你说你正邪不两立,我若是明教的人,你岂不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武当的人了?”
她这么一说,莫声谷方觉得自己失言。但他心思单纯,并不擅长与人辩论,此刻涨红了一张脸,吞吞吐吐道:“那、那夜我在县衙里看见你了……你和那光明右使一起,我……我记得你的声音。”
白鹤鸣见被自己打晕那人翻滚了一下,眼看着即将醒来,又看莫声谷面红耳赤的样子,笑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若不想说便算了。这人马上快醒了,你若是还能走的话,就自己离开养伤吧,我也得走了。”
眼见着白鹤鸣转身,缓缓沉入水下,莫声谷忽然心生失落之感。他心想道:“哪里还有什么养伤呢?我这些天所作所为,想来简直是在羞辱师父和各位师哥们这些年来的教诲,除了一死,我还能做什么来补自己犯的过错呢?这魔教妖女竟是我这辈子见的最后一个人了。”心念至此,他冲口说道:“我犯下滔天大错,如今已无生念。还望姑、姑娘你早日……改邪归正,脱离这魔教……”说至最后,声音竟是越来越小,犹如蚊讷一般。
白鹤鸣听了这话奇道:“你犯了什么错非得要自裁不可?”莫声谷低声道:“就是刚刚你听到的那样……我……我……”想到刚刚那老妇的情态,他眼眶一热,几乎又要落下泪来。白鹤鸣道:“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非死不可的罪过。”又见对方还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补充道:“就算你真的想要自裁,先回门派让师门裁决岂不是更好?”
不管他师父是武当七侠的哪位,要是会因为这事情让人自裁,她白鹤鸣从此名字倒过来写。
莫声谷听她如此说,慌忙道:“万万不可!我自己做了坏事,不知道帮这奸人挡了几次追杀,让世间多少人被他所害,怎么有脸再回到门派,让师父师哥们难过?我这样活着,如何对得起这村子的百姓?”一想到师父和师哥们听了他做下的恶事可能会露出的神情,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在这里。他心里又悲又愧,却听那魔教妖女冷冷一笑,说道:“名门正派的大侠也会有胆小如鼠的时候吗?”
“你……你……”莫声谷最恨被人说自己胆怯,忍着痛怒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刚刚也没要你来救我。你凭什么说我胆小!”
白鹤鸣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犯了错,却连回师门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不敢在众人面前坦白自己的错误,只想着自己在没人的地方一死了事,这不是胆小是什么?”她原本是想好言相劝的,但转念一想,对这种冲动的年轻人来说激将法或许更有用。
这世间还是能少死一个人就少死一个人为好。
谁知莫声谷真被她给问住了,只觉得这话直直戳中了自己心口。他光是想到师父可能会露出的失望神情,心头便是一痛,恨不得以死谢罪,却不肯承认这也是一种害怕。
白鹤鸣见他若有所思,知道他多少听进去了些。正欲要走,却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里!师爷在这里!”为首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显然地位不低。今夜月光明亮,他一眼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便误以为对方死了,再一看莫声谷捂着伤口站在一旁。即便此前师爷曾经提点过这人是他们县衙的“贵客”,但此时此刻还有谁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可怜莫声谷好不容易有了想活下去的念头,就得匆匆避开对方砍下的一刀。而还未等他有更多反应,又有几个士兵骑着马聚了过来。
此地偏僻,驻扎的蒙古兵并不多。所以朝廷也在当地征召了一些汉人士兵,也难怪莫声谷一开始会将他们认作好人。
眼见得越来越多人围上来,白鹤鸣见莫声谷身当危难,但步法还算的上沉稳,心下暗暗喝彩道:“若他是武当三代弟子,便应该是其中的翘楚了,虽然眼下功夫稍显稚嫩,加以时日必成大器。”
莫声谷且战且退,只能勉强格挡敌人进攻,眼见着自己真要死了,猛听得白鹤鸣喝道:“跳下来!”
他水性平平,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跳了下去。冰冷的河水淹没头顶,岸边兵戈交接的声音逐渐远去,他的脑子也逐渐变得混沌起来,心里胡思乱想道:“莫非这妖女是鲛人化作的?”
俞岱岩生于闽东,见过大海。莫声谷没见过大海,但却听他将了不少南海渔民行船的故事。南海以外有鲛人,鱼尾人身,哭泣流下的眼泪能化作珍珠,唱的歌能让人失去心智,变成行尸走肉。
他望着天空,任由自己缓缓沉入水中,只见灵巧如鱼的身影循着月光向他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