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江湖侠客也在下九流之中,但比起游女乞丐戏子这类,还是处境好了不少。然而地位低下有时也并不全是坏事,至少在消息流通方面,这类人得到消息的速度就比江湖侠客快了不少。
医馆本就是三六九等人汇集之所,在等待大夫给孙正堂看诊时,白鹤鸣便注意到门口有官兵频频经过。马冬梅心细如丝,见白鹤鸣往外看了三两次之后,便自己出了门。白鹤鸣担心她的安危,本要阻拦,她却只是笑着:“少侠心善,只是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白鹤鸣心里还是担心,但只见着马冬梅出门转进一个巷口,不过几刻就回来,拉她到一隐蔽处,小声道:“说是老天爷右手和左手打架呢。那位——”马冬梅伸出食指指了指天,接着道:“站在右手边,让姓李的动手了。他们都在说,这姓李的要找一个人,但有的人说他在找一个女人,有的人说他在找一个杀手,有人说他在找一个小鬼,总之,没人说得清楚。”
她为了掩人耳目,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白鹤鸣心中转了好几个弯才想明白。这右手应该是指现任中书右丞相伯颜,左手便是左丞相,刚刚从过世父亲手中承袭了太平王爵位的唐其势。二人一个是新贵,一个是旧臣,又同是嚣张跋扈之人,平日里便多有摩擦。听说唐其势曾在酒后抱怨道:“天下本我家天下也,伯颜何人,而位居吾上。”这话不仅惹怒了伯颜,多少也触犯到了帝王家的颜面。是以元顺帝也对唐其势多有不满。而那姓李的,便应该是指给自己取了个汉名的汝阳王察罕特穆尔。
白鹤鸣本对这些当朝时政一窍不通,若不是这次任务好好打听了一番大都的局势,恐怕马冬梅给她解释都要解释半天。但这消息也就到这儿,再想要更明白的消息,就不是酒肆青楼能免费听得到的了。
虽说俞莲舟既不是女人,也不是杀手,但江湖人士一向是元兵警惕的目标,若是他此刻着急出城,难免要被拦下来盘查一番。白鹤鸣正是为此才急急忙忙又往回赶,见他没事,才趁着无人注意的片刻,把她刚打听到的消息给一五一十地说了。
俞莲舟听了也不免感慨道:“师父平日常与我等说,不得小巧这世上任何一人,如今我方知师父所言必有道理。”马冬梅能轻易打听到的消息,对他和白鹤鸣而言,却是来之不易。
二人相伴到了医馆,恰好孙正堂也被大夫包扎妥当。四人一时无处可去,便只得到白鹤鸣落脚的那家客栈休息。
白鹤鸣等到客栈的时候,恰好避过一波来查人的元兵。那客栈伙计也不知道是给了多少钱,勉强扯出张笑脸把这群元兵送走,对上白鹤鸣一行人的时候那脸就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种情况得过多久啊?”白鹤鸣故意抱怨道,“闹哄哄的,真的是烦死了。”
“姑娘你可别提了。”那伙计一条腿坏了,一瘸一拐地给他们擦了张桌子,道:“这个月都第三次了,可真是天神打架,小鬼遭殃啊。”他是认得出白鹤鸣的,本以为她就是个路过打尖的女侠罢了,但这次见她后面跟着一个年过三十的中年男人,一个烟花女,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便有点摸不透四人的关系。
俞莲舟见已到晌午,便做主要了一桌饭菜。白鹤鸣虽然囊中羞涩,但她也没脸皮厚到让人请了早饭之后又请午饭,便坚持要付钱。最后还是伙计看不下去了,各收了一半的钱,此事才了结。
“真是怪事。”伙计掂量着左手右手几乎一模一样重的银钱,心想,“莫不是这男的早年间的风流债找上门了,结果惹得家里婆娘生气?”
孙正堂身上淤了好几块,脸上也是青青紫紫,好不凄惨。他还断了两根骨头,右手被大夫用木板固定着挂在脖子上。饭菜上来,他一眼盯住了那滋滋冒油的五花肉,结果左手使筷,夹了好几次都夹不中。马冬梅发出一声嗤笑,被他瞪了一眼后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有俞莲舟这尊大佛在这儿,他们连吵架都不敢,只得安安静静吃饭。
“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白鹤鸣给孙正堂夹了块肉,然后问俞莲舟道,“也和我在城里再待几日?”虽说能和老友多聚几日是好事,但大都这局势怎么着透出一股奇怪来。明明事情肯定不是冲着她和俞莲舟来的,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这次又得被波及。
俞莲舟心中多少也有些不祥的预感。只是他沉吟半晌,最终也只能摇头道:“等等看吧,恰好我手上也有事情要办。”
他得把那拨浪鼓给那姓李的妻儿。
想到白鹤鸣明明已无多少盘缠却偏要抢着和他付钱,俞莲舟忍不住又添了一句:“这种客栈,我住上一个月应该也无问题。”
他也算管了半个武当,平时又还算节俭,手头比起白鹤鸣不知宽裕了多少。
有钱了不起吗!
白鹤鸣给自己怒添了半碗饭,道:“你要写信回去吗?”
俞莲舟道:“先不写了,写了也送不出去。你的信估计一时半会也是寄不进来。”
得嘞,一起关禁闭吧,反正也关不了几天!就算他汝阳王再怎么厉害,可大都百姓还要吃喝拉撒呢!要是那贩夫走卒能出的去,那他们也能出得了城。白鹤鸣虽然手头快没钱了,但只要不在大都这种高消费的大城市,那也是能支撑到回峨眉的。
想到回峨眉,白鹤鸣想起一事,开口道:“冬梅,正堂,你们对日后有何想法?我乃峨眉派弟子,在大都办完事后便回峨眉山。你们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干的事情,可告诉我,我和你们一起想办法。”
二人均道要跟着白鹤鸣,在得知峨眉派不收女弟子而马冬梅年龄又太大之后,二人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但这种失望中又透露出点“果然如此”的味道。
白鹤鸣此前已经设想过这种无奈,但当她真的看到那种被“抛弃”的神情出现在别人脸上时,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你们有什么梦想——嗯,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想从事的营生吗?”她尽量乐观地为他们设想未来的道路,“峨眉山下不少村子都有峨眉派庇佑,虽然比不上大都繁华,但也算得上安心。”
马冬梅没听过“梦想”这词,又听白鹤鸣提到“营生”,脸上流露出几分恍惚。而孙正堂低着头,双脚不安分地摇晃着——他的见识和他的头发一样短,长到现在能见到大部分“营生”,都是和皮肉生意有关。
两人俱是沉默了一阵。
白鹤鸣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何不食肉糜”了。要是她直接想好一些路,给他们来选择,会不会更好一些?她虽然每个月月钱不多,但如果真的要省钱的话,应该还是能省下来不少的——都怪她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牵挂,物欲又低,就从未想过储蓄这事。
“要不你们慢慢想,还是先——”她正欲开口打破这安静的饭局。
“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孙正堂忽然道。
白鹤鸣愣了下,下意识地重复道:“像我一样……”
像她这样的人……吗?
俞莲舟原本无意插手此事。他本觉得孙正堂天赋一般,本心也一般,听到他说出这话,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孙正堂以为白鹤鸣重复了一遍是觉得他自不量力,一下子脸色通红。但他还是像要确认什么一般对白鹤鸣说道:“我,我想成为,像白姑娘,不,白大侠一样的人。”
“我之前和娘,我们在凝香馆里的时候,我见了很多人,他们有钱就可以指使别人,所以我之前想成为一个有钱的人,这样娘就能不用被别人打骂,也不会骂我。但是白,白大侠你虽然没有钱,差点连给我看病的钱都不够,却还是要救我,和我身边这个讨厌的婆娘……”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我发现,虽然你没有钱,但我还是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会努力学武功的,我什么苦都可以吃……”
白鹤鸣哑然。
听到有人想要成为自己,白鹤鸣的心中没有自豪,没有快乐,反而第一时间觉得惶恐不安。在这个世界游荡十余年,她自认为不过尔尔,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别人想要成为的人。
或许丁敏君和某些峨眉弟子会想成为她,但那是因为她在习武方面的天赋,而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救孙正堂的时候,她其实犹豫了很久,下山历练的时候,她也会对一些尚可容忍的不公视而不见。每一次对这个时代的忍受,都让她觉得自己离现代社会越来越远,但若是真的举起剑来,杀了那些为非作歹的人,那些人的墓碑也将屹立在她回家的道路之中。她是进退两难,委曲求全罢了。
这样的她,真的有资格成为一个孩子的目标吗?
在白鹤鸣沉默的时候,马冬梅也想到了自己的答案。她道:“我时常害怕自己死了,但活着又觉得太苦,觉得自己活得太久。我虽然讨厌这孩子,但他还小,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还可以成为像姑娘你一样的人……我已经坏了身子,没法子想以后了。我想跟着姑娘回那峨眉山,看看大都之外的风景。”
面对这张面黄肌瘦,已经失了神采的脸,白鹤鸣同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当此时,俞莲舟忽然笑了,对孙正堂道:“要成为像白大侠那样的人,可不容易。”
该死,被人叫大侠真的好羞耻啊!
这种迷之羞耻感竟然成功地把白鹤鸣从刚刚那股子抑郁之中拉了出来。她忽然想到之前她叫俞岱岩也是叫大侠,不知道他被人第一次叫大侠的时候会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或许是足够好的回答。
“你说的对也不对。”白鹤鸣对俞莲舟道。随即,她又对孙正堂说:“我叫白鹤鸣。我记得早上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有和你说过我的名字。”
“想成为白大侠确实不容易,也或许这辈子你都成为不了白大侠。但想成为白鹤鸣却和你成为孙正堂一样简单。
——你只需要一直想着今日说过的话,你便是我了。”
你有我过去和现在有过的惶恐与不安,亦有我在乱世中不肯随波逐流的决心。
白鹤鸣摸了摸孙正堂的头。这小子不久前应该剃过头,新长出的头发摸起来毛茸茸的。
对马冬梅,她此刻还没想出足够好的回答,只道:“冬梅,你便先随我一道走吧,当我欠你一个答案。”
马冬梅不知她究竟想回答自己什么,只愣愣点头道:“能跟着白姑娘您,已经是我几辈子的福分了,也不必非得给我找个营生。”
俞莲舟见着此情此景,呼吸下意识地一窒。他现在做了也当了师傅,武学有所精益之后更是明白“心”的重要。白鹤鸣年纪轻轻便能说出这种话,日后成就必然不会下与武当他们这代任何一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应该很了解白鹤鸣了,即便多年未见,两人也能飞快地熟络起来。但他却总又不够了解她。他以为她是曾经被师父和他救过,是为了报恩,才懂得良善,才会救下这一女一小。但事实上,白鹤鸣是因为本心善良,才会这么做,这和她是否被救助过毫无关系。
三弟和他说的故事中,这点是错了的。加上他对自己,对旁人的一贯印象,连起来让他直接从源头上搞错了白鹤鸣这个人。
三弟说白鹤鸣是为了报武当之恩,所以给了谢逊那关键的一剑,又道白鹤鸣是恰好有机会,才拿到了紫衫龙王的灵药,救下众人。但实际上,从头到尾,或许这些只是她依然在遵守自己本心的表现罢了,和武当,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假使白鹤鸣投胎成为孙正堂,她便是“孙大侠”;假使她沦落风尘,成为马冬梅,那她就是“马大侠”;她上了武当峨眉会是大侠,入了魔教和旁路,也会是大侠。哪怕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当下的出路,她也总会找到的。
所以当年师傅夸她是天生的练剑种子。
只因她的本心永远指向那剑锋所指之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