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其承来得很快,也很拉风。
新发售的轻量型载人星舰,模拟鲲鹏外貌,流线形的液态金属翼展开如垂天之云,停泊在交通厅里,整整占去三个格点。
身材高大的青年没有借助扶梯,从舱门一跃而下,帅气地揭开墨镜,露出格外英俊的眉眼。
他大步走上前,给了矮他半个头的温子曳一个重重的拥抱,嘴里叽里咕噜不停:
“小曳,好久不见啦,最近在干嘛?怎么都联系不上你?终端说你不在服务区,去哪个犄角旮旯旅游了?脸色这么差,不会是生病了吧,还是又没好好吃饭……”
长长一串问候不带喘气的,温子曳都懒得答。
余其承是他父亲手下一位议员的长子,余家的大少爷,也算从小耳闻着长大,在他堕落前称得上中央星纨绔圈一哥,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不过余其承的花不在男色女色,在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科技发烧友,爱好收集各种前沿科技,包括但不限于星舰、终端、武装……
两人虽然是后边通过酒肉熟起来的,但关系还算不错,是为数不多温子曳愿意麻烦的人。
唠嗑了一大堆,余其承也没指望得到回应,自顾自地说完,顺势呼噜了把小伙伴的脑袋,在温子曳愈发瘆人的微笑中讪讪松开手,投降般竖在耳侧。
“听你的,没带阿行。”
他指了下手腕绑着的终端,“武装库塞满了过来的,能量结晶管够,要不要分你点?对了,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温子曳被他嚷嚷得头疼,余其承真是一如既往地又傻又聒噪。
说起来,他们俩能玩这么好,温子曳自己都很意外——他耐心不佳,一向不喜欢自己想不明白还问来问去的蠢人。
偏偏三年前出事以后,一堆凑过来套近乎的狐朋狗友里,只有余其承这个问题很多的笨蛋入了他的眼。
“地址发你了,走吧。”
拧眉走上星舰,余其承跟在后边看定位:“第三自治区……酒店?酒店有什么好玩的,瞒着阿行出门,后边肯定要挨骂了……”
“出息。”
温子曳摇摇头,余其承念叨的“阿行”名叫蓝行,是他青梅竹马定下的契约兽,“整个中央星会被契约兽这么管着的,恐怕也就你了。”
余其承丝毫不以为耻:“阿行比我厉害又比我聪明,当然听他的更好。”他坐到驾驶位,“小曳你也一样,我也听你的。哦,虽然你现在没我厉害了。”
“……”温子曳窝在后座,扶扶眼镜,又捏捏眉心,阖上双目懒得和他贫。
看人这么不舒服,余其承立刻闭嘴,心里也清楚原因——
三年前,温子曳就是在星舰上出的事。
坠毁后紧急启动的安全系统撑开气囊,将他埋在里头闻了整整九个小时的血腥味、纳米橡胶味和晶能燃毁发动机的锈味,直到救援抵达。
从此以后温子曳就不爱坐星舰,以他的身份,平时也没多少需要委屈的必要,今天突然传唤这么一出,余其承还有点惊讶。
他想了想,摁开星舰的天窗和恒温系统,中央星空气质量很不错,吹来的冷风经过升温和过滤,清新得令人心旷神怡。
温子曳好受不少,眼皮没掀,丢出一句话:
“那地方不适合蓝行去。”
余其承得到解释,受宠若惊地吹了声口哨:“OK,那我们走咯——”
星舰收拢金属翼腾空而起,滑入轨道,让舰外风景掠成一抹流光溢彩的残影。
*
醉龙酒店有八十八层,呈塔楼状,高而细长,顶层雕刻出龙抬头的造型。
远远观去,店如其名,仿佛一条昂首挺胸的卧龙,威势赫赫。
这是第三自治区著名的一大景点。
对温子曳和余其承来说,他们虽然不曾来过,却也早有耳闻:醉龙酒店,是中央星名流圈中胡家的产业。
想到胡家,温子曳就不禁想起萧春昱那货。
胡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萧松年一手提拔坐上的十二议员之位,简而言之,姓胡的是姓萧的麾下小弟。
他是追着一桩遍及主星域、乃至更大范围的兽人走私案,才查到的这处地址。
位置就在醉龙酒店地下,说跟胡家没关系,好糊弄如余其承可能都不会信。
既然与胡家有关,萧家呢?
知情与否?有无插足?或者,萧家才是主犯?
就着后视镜,温子曳简单打理了番仪表,对余其承说:“这几天,是你带我到处鬼混。”
余其承:“啊?”
他茫然又委屈:“怎么鬼混了,我都没见到你人……”
剩下的辩驳在温大少的眼神中咽回肚子里,他朦朦胧胧地明白了点意思,点头重复:
“嗯,对,我带你到处鬼混。”
温子曳:“本来我们在第一自治区开趴,你觉得没意思,在我去参加结业仪式时听朋友说了这个地方,决定过来看看。”
余其承:“嗯、嗯……”
温子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喷雾,朝他脸上身上喷了几下,闻着醺醺然的酒气,满意了:“记好,别说漏嘴,剩下的都交给我。”
他屈指抵一下镜框,嘴唇上翘,是一个温柔又斯文的弧度。
余其承看了心里一抖,每次温子曳这么笑,他都觉得有人要倒霉。
两人走下星舰,瞧见这辆造价不菲的新科技,侍者很有眼色地凑过来,领着他们从交通亭步入酒店正厅。
随意一扫,将周遭景象纳入眼底,温子曳倒在柔软沙发上,露出挑剔的眼神,兴致冷淡地问:
“余其承,这就是你说比开趴喝酒更有意思的地方?”
外人面前,余其承不怎么露怯,很配合地笑道:“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嘛,趴随时能开,酒随时能喝,今天好歹也是你第□□年的结业仪式,总得来个不一样的。”
他掉头吩咐那个侍者:“把你们经理叫过来,报我的名字,听清叫什么不?”
侍者久经培训,自然把中央星不能招惹的名单倒背如流,一早认出了这两位少爷,半点不敢怠慢:
“余少、温少,请在这里稍等,我已经给经理送去消息了。”
经理来得很快,也是一副穿着制服的精英模样,温子曳看到人,用左手小指指节有规律地敲了四下桌子,间隔三短一长,问余其承:“是这样子?”
又哼了声,“搞得神神秘秘的,还弄什么手势暗号,要是故弄玄虚,这酒店我看就别开了。”
经理面色不改,躬身道:“不会让您失望的,请随我来。”
她向侍者使了个眼色,叫人前去嘘寒问暖,引走一些关注到这边的客人的注意。
尔后转过身,领着温子曳二人穿过走廊,进到一处隐秘的电梯里。
电梯下行,再打开时,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是B18。
地下十八层,不是个吉利的数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余其承看到这里,刻意放松的眉头微微一跳——醉龙酒店以其高耸入云的大楼为招牌。
谁能想到在高达八十八层的酒店底下,当真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空间?
这里……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地方?
没等他深想,电梯门朝两侧启开,几乎是门缝泄露的顷刻间,排山倒海般的笑闹与呼喝遥遥钻入耳膜,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未知的一片漆黑,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奇异香味。
眨眼功夫,屋顶和地板星屑似的灯光渐次亮起,铺展出一条璀璨大道,仿佛宇宙中指引命运的星辰长河,令人目眩神迷。
余其承好歹也见惯了大场面,此刻都不禁一怔,心跳随着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快。
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某种类似于热血冲头的兴奋与躁动,忍不住生起一探究竟的欲望,立时往前走了两步。
“咦,”凉冰冰的轻叹从身旁传来,像给他兜头破了盆冷水,余其承回过神,看到温子曳来了精神似的在笑,“有点意思。”
听着似乎是称赞,余其承却很清楚——温子曳不太高兴。
他想到刚刚自己魔怔一样的冲动,咽了口口水,磨蹭着退回来。
模糊的甜香气沁人发肤,温子曳捏了捏眉心:“刺激神经的药物?”
经理愣了下,没料到他能想到这一茬,立即回答:“助兴用的,剂量很小,绝对不会伤害人体,温少请放心。”
“你们这儿花样还挺多。”
眼皮垂下,青年仿佛称赞,仿佛嘲讽,又仿佛单纯的一个评价。经理揣摩不出意思,只得默默陪笑,走到前边领路:“两位这边请。”
走廊从外看去像一条星河,进去才发现,其实是由棱镜、琉璃与玻璃复合建成的,密密麻麻的微型灯孔隔层闪烁,带来光怪陆离的氛围。
越往里,脚下地面越发倾斜,到后来直接变成了向下的阶梯。
幽深隧道中能见度很低,看不清景象。先前那阵阵嘈杂声响逐渐变大,震得人耳膜生疼。
余其承有点受不了,捂着耳朵绕到温子曳身侧,拿终端偷偷给他发消息:
【我们到底要去什么鬼地方?】
【长乐天。】
【没听说过……名字还挺好听。】
是挺好听、挺风雅。可惜……温子曳唇边逸出一丝冷笑,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了解到的也不算多,但稍微知会一下余其承还是绰绰有余:【一个斗兽俱乐部。】
【斗兽?】
余其承愣住,他再怎么头脑简单,这两个字的意思还是清楚的。
契约兽五感体能都远胜常人,善于争斗,晨曦学院第十学年后还有专门的对战训练,他早已习惯在有冲突时以契约兽的胜负一较高下。只不过那些都点到为止,不会无事生非,更不会危及性命。
但余其承也听说过,圈里有些少爷小姐就喜欢找这种刺激。
胜者生、败者死,输了就失去一切。
赌上生死的搏杀,往往更能激发出兽人骨子里的凶性,让战斗更加热血沸腾、险象环生、曲折精彩,更具有……观赏的价值。
难怪温子曳说不适合蓝行来,没有任何一只契约兽乐意看到同胞的生命被用来践踏取乐。
闯入耳中的声音更加难以忍受了,想到那是在为什么而发出,余其承不禁眉头紧锁:
【小曳,你打算做什么?】
他还不至于混账到认为温子曳也对这个感兴趣,自家小伙伴有多精神洁癖,他还是清楚的。
要真是来玩,也不必叫他带好武装……
【难不成你想捣毁这里?!】
一时间,余其承既心惊肉跳,又隐约有点跃跃欲试。但他逞英雄的劲儿还没过去,就得到温子曳一记怜爱的眼神:
【两个精神力D级的家伙,使光能枪都够呛,高等武装更不用提。想什么呢。】
【哦,忘记你契约蓝行后已经升上C了,不好意思。】
余其承:……
平时仗着家世威风久了,差点忘记自己是个不中用的纨绔。
好吧,他沮丧地抓了抓头发:【那?】
温子曳沉吟了下。
老实说,他确实准备对长乐天下手,不过目前还不是时候。今天过来,只为探探路、弄些情报,否则怎么会把余其承拉下水,带上武装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怎么搪塞好呢……
他忽然记起之前敷衍教授的那番话,决定废物再利用一回:
【今天是契约日。】
余其承没反应过来:【所以?】
【所以,】温子曳轻轻一笑,【来这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兽人可以契约。】
话间,旋梯终于见底,巨大的栅栏铁门后亮如白昼,人声鼎沸,完全想象不到是在地底。
经理“咯吱”一下推开铁门。
没有去管满脸一言难尽的余其承,温子曳往外走去,站在门口向四下扫了眼。
入目是仿古罗马的浅金色椭圆形建筑,看台呈螺旋式逐排上升,像他们所在的入口有大概几十个,间隔分布在观众席旁。
这边位置很高,温子曳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下,也能将斗兽场的景象尽收眼底。
朝底部俯瞰,大理石立柱雕琢兽首,高高耸立,围出中央一片宽阔的平地。
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上一轮的厮杀也接近了尾声。
“嘭!”
一道身影倒飞出来,狠狠撞在特别定制的合金横栏上,吐出一大口血,无力地跌倒在地。
为了防止选手暴起伤人,平地外设有一整圈这样的横栏,结实而严密,封顶。
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巨大的鸟笼,将斗兽平台整个包裹在里边,但这并不会影响观众的视线。
温子曳的目光从下方移向半空,不知采用了哪种科技,投影纤毫毕露,将鸟笼中的场景尽职尽责地呈现出来,真实到可怕。
他甚至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味。
“好!就这样!打到他哭着求饶!”
“该死,不该图赔率买他赢的!”
“这就结束了?真没意思……”
“爬起来!判定倒计时了,你个废物,赶紧爬起来!操!”
一声连着一声,此起彼伏,观众沸腾。
摄像机器人蜂拥而上,想要拍到那只兽人痛苦的表情。得到的却只有隐没在凌乱发丝后,失去焦距般轻飘飘的一瞥。
绀紫色的瞳孔,鲜妍剔透,隔着镜头直直与温子曳撞上。
后脊应激地顷刻绷紧,他好似看见深雪的酷寒、刀刃的锋利,转瞬即逝,仿佛是场惊心动魄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