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午时,宋今纾才悠悠转醒,只觉得意识恢复的瞬间,右肩便有痛感传来,那感觉越来越清晰,开始是断断续续的阵痛,最后变成了猛烈的剧痛,像火烧似的折磨人。
“嘶。”她疼地睁开眼,努力地想坐起来。
“莫要乱动。”但是有人将她按住,虽说力度不大,但不容抗拒,她只好又躺回床上。
她转头,赫然看向此刻坐在床边的萧云湛。“你为何……”
“我已向圣上禀报你的情况,圣上允我告假一日来照看你。”萧云湛替她掩了掩被角。
“如此。”宋今纾了然。
诶?父皇竟好心至此,特地给萧云湛批假了?这也太奇怪了一些……宋今纾还想再琢磨,肩膀上传来的痛处又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两人都未再开口,气氛开始有些尴尬。
“其实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常年习武,即使中箭,影响会比你这般弱女子小得多。”萧云湛攸然张口,眼睛并未和宋今纾对视,而是隔着被子看着她那伤口的位置。
“我当时并未多想,只是觉得那那箭矢会朝你飞来,害怕你抵挡不过,会受伤……”宋今纾露在被子外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大拇指不停动着,显示着主人的纠结。
萧云湛闻言,抬头看她,“那你就不怕自己受伤?你的身份比我尊贵得多。”
“……那你就当我不想成婚不久就守寡好了。”宋今纾半嗔半怨道。拉上被子盖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大眼睛,转动眼睛盯着萧云湛放在被子边上的右手。
“而且谁在意我的命……”
她又这么嘀咕了一句。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凭林山?”
“我上街游逛,听人说你被派去剿匪,已经被山匪围困,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你就跑去了凭林山?”萧云湛有些无语凝噎。原来她出现在那里只是因为道听途说自己会有危险便不管不顾跑了来,真是……
“嗯……”宋今纾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小得如蚊蝇。
“以后别再犯傻了,听风就是雨。我到底是皇上派去的,再是遭遇不测也会有后手。而且你贵为公主,为一个驸马受伤,我实在不好交代,你可清楚了?”
“知晓了……”宋今纾心里腹诽着萧云湛,明明自己救了他,居然还在喋喋不休自己不该去凭林山一事,真是好冷的心肝。但是这算不算在关心她呢?应该是吧,不让自己去危险的地方,还不算关心吗?
但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的想法,只是挂着笑容,看起来倒像是她没心没肺一般。
“而且不过区区山匪,想躲过他们的箭轻而易举,你何必只身犯险,搭上自己?”
只是这句话在萧云湛口中盘旋半天也没有说出口。
宋今纾抿着唇,还是转移了话题。
“你……不喜欢荷包吗?”宋今纾十分小声地说了一句。
“什么?”萧云湛微微愣住,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些莫名。
“那日我给你看我绣的荷包,你似乎很厌恶似的……”宋今纾纠结着,可觉得还是要把事情说开了才好。
听完,萧云湛明白了宋今纾问的是什么,他的手又在宋今纾看不到的地方用力握成了拳头,好一会才松开。只是面上不显情绪。
“并非如此,只是那花并不是寓意美满的花,绣着反倒影响了你的气运。”萧云湛含糊其辞,不想对宋今纾解释太多。
原来只是因为那图案,大不了自己以后不绣风信子便是。可是明明萧云湛自己衣服上都绣了那么多……不过既然听萧云湛这样说,说不定他是真心为了自己着想。
于是,宋今纾又觉得他那时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又释怀地荡开笑容。
“好,我知晓了。以后给你绣别的。”
面前躺着的女人憔悴娇弱,身上还带着严重的伤,现在却只是想着要给自己绣点不一样的绣品。仿佛不是一位公主,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妻子而已。
还真是……有些特别。
“你好生休养,我让你的丫鬟们进来伺候你。”萧云湛整理好情绪后起身,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宋今纾一眼,床上的人依旧盯着自己,脸上带着些浅浅笑意。
又是好几日过去,宋今纾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伤口偶尔还有些疼,但好在已经没有大碍。
她此刻又坐在亭子里休息,池子里的荷花已经完全枯黄,倒有些凄凉。
“公主,宫里传来消息,说景玉公主这几日便要下嫁了。”毓秀站在宋今纾旁边,和钟灵一起看着她。
“景玉公主是何人?”宋今纾疑惑地问道。
“是三公主,前几日赐的封号。”
“三姐姐?怎会如此快?可知驸马是谁?”宋今纾略吃惊地看向二人。
“回公主,这日子是去年初就定下了的,只是那驸马是镇国将军的嫡子,镇国将军和林将军在外征战数月,前些时间才凯旋,将将才回建邺。”
宋今纾用手不紧不慢地敲打着青石桌面,似在思考着什么。
自己的三姐姐,三公主宋虞儿。母妃是宫里颇有威望的德妃。不过自己对她没什么印象,只晓得经常和宋乔一道,与她关系颇好,说起来,自己从前在宫中那些不好的回忆,多多少少也和她有关。
镇国将军林骠的嫡子林然,十一岁起就跟着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十五岁时便孤身一人深入敌营烧掉敌军粮草,最后全身而退,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一战成名。如今年有十九,百姓皆赞他少年英雄。
宋虞儿真是好福气。宋今纾笑了一声。
不过么……那林然虽说骁勇善战,令敌人闻风丧胆,家中却也有见不得人的一面。
这在皇家并非秘闻。
林然的父亲林骠,早年在外征战时爱上了一名俘虏的家眷,竟是生生抢了来当外室养着。打仗期间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到处辗转,没过几月便有了身孕,一年后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林祀。
彼年林然才两岁。
听说那林府夫人吴清知道后便大病了一场,这些年一直拿药吊着命。
没过几日,宋今纾一大早便被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吵醒。听钟灵毓秀说是宋虞儿出嫁了,外面十分热闹,百姓争相去抢撒下的银钱。
那日后又没过几天,宋今纾便收到了宋虞儿的帖子,请她后日过府赴宴。
“你觉得我要去么?”这日萧云湛和宋今纾一起用晚膳,宋今纾将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你想去便去。记着带上你的侍卫便好。”萧云湛抬头望了她一眼,看不出她的意思。
经过上次凭林山一战后,萧云湛和自己偶尔会有独处的时候,每隔几日就会让人给自己送过来许多的滋补药材。
“只是我与三姐姐不甚相熟,笼统也未说过几句话。”宋今纾更像在自言自语。
“或许是她无法常常入宫,想见见自己的族亲,以解相思之苦。”
宋今纾觉得他说的不怎么对,宋虞儿再怎么思念族亲,是怎么也思念不到自己头上来的。只是萧云湛不晓得自己和那些兄弟姐妹的关系罢了。但是她又转念一想,青天白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她便让钟灵去回了宋虞儿的帖子。
“这样便好,走吧。”第二日未时,钟灵毓秀给宋今纾穿衣,宋今纾刻意穿得低调,同时不失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俏皮。
到达公主府恰好辰时。
宋今纾下车望了眼公主府的匾额,眼中闪过落寞。或许在大梁,不受宠的公主是没有自己的公主府的。只是自己在驸马府住久了,都忘记了自己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府邸,估计这桩婚事在别人眼中只是笑料罢了。
或许自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萧云湛对自己很好,有这样的驸马可不比在宫中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好上许多吗?那些夹枪带棒的阴阳和见不得人的小手段,自己不想再领教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仔细整理好自己的衣裙,让门口小厮通传一声后,带着钟灵毓秀走了进去。
“和宁公主到!”小厮一声传告打断了景玉公主府里的喧闹。
宋今纾走下长廊,看到院内已经来了近二十位官家小姐。
除宋虞儿,其余人纷纷给宋今纾行礼,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在场人无不惊叹宋今纾的美貌,从前可从来没听说过和宁公主的姿色,这如今一见,虽然穿着简单,但这浑身的气派,可倒是另几位公主都比不上了。
宋今纾正欲继续走,抬眼看见宋虞儿突然快步向自己走来。她今日穿着嫣红色的宫裙,头发挽起,脸上带有浓浓的笑意,宋今纾开始揣摩那笑容里有几分真心。
“五妹妹可算来了,叫姐姐好等。”宋虞儿声音爽朗清澈,走上前来拉起宋今纾的手。
宋今纾微微蹲下见礼,“见过姐姐,是妹妹来迟了些。”眼神和宋虞儿对视,她看到对方眼里的闪烁的光亮,掺杂着些许兴奋。
但绝不是因为见到族亲而兴奋。
“无妨,人来了便好,快些入座吧。”宋虞儿牵着宋今纾坐到了席位上,自己自顾自向上席走去。
宋虞儿让众人落座,随即晚宴开始。
席间有舞女身姿姿曼妙,让人赞叹。
“本宫听闻,五妹妹前些日子为萧驸马挡了一箭?”宋虞儿忽然开口,朝宋今纾看来,那些个官家小姐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宋今纾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向宋虞儿低头示意,“正是,那日是今纾不小心。”她掂量着措辞,摸不清宋虞儿的意思。
“哈哈哈,不愧是是五妹妹,为了博得美名,竟然用这样危险的法子。连自己的命都豁的出去,五妹妹好生厉害呢!”宋虞儿突然大笑起来,管弦声似乎都刻意变小了一些。
在场的小姐们开始盯着自己窃窃私语。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宋今纾还以为宋虞儿只是娇纵了些,现在看来和宋乔是如出一辙地爱拿自己取笑,果然是一丘之貉。
宋今纾勾起一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而后无波无澜地回答道:“三姐姐怕是多虑了,妹妹的夫君待妹妹极好,妹妹也不会做出此等以命相赌之事。”
“这建邺谁人不知你是为了笼络臣子才下嫁的公主?现如今都没有自己的府邸,驸马也都从未留宿过你房中,可是日日睡在书房呢。”宋虞儿心情极好,像是在和在场的人讲个有趣的故事。
官家小姐更加骚动起来,不时发出偷笑声。
“三姐姐可是对父皇的决策有所质疑?”
“什么?”宋虞儿止住了笑,现场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父皇赐婚,这乃是天大的荣宠。好与不好亦或者是目的如何,怕不是三姐姐该置喙的吧?若是三姐姐今日这番话被父皇听去了,会不会觉得连自己的女儿都能随意评判自己的决定呢?这上行下效,还不知道是不是包括三姐姐身边的丫鬟们,都能随意指摘一国公主呢?德妃德高望重,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在陛下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吧?”
宋今纾这一番话让在场许多人都噤了声。
都说和宁公主不受宠爱,性格胆小如鼠,卑微怯懦。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本来想接着今天的机会看看这位公主的笑话,可经过那一番话后……看来日后不能再随意道这位公主的长短,瞧瞧这伶牙俐齿的,根本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啊。
宋虞儿脸上颜色变化精彩万分,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又何曾受过这种委屈?明明是自己要办宴会拿宋今纾取乐,却被她反将一军,叫她如何不生气!
宋虞儿用手指着宋今纾,似是气极,口中“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各位。我并非得理不饶人之辈,只是关于我的私事,若有人随意编排,不堪入耳之语像话本子一般流传于市井,甚至被人拿来取乐可莫要怪我不客气。我的夫君奉命剿匪,怎当不得你们一丝尊敬?”这是宋今纾第一次感到如此窝火。今日她本不想如此高调出风头,可她不能忍受自己的私事被拿到台面上被人谈论,这实在是触碰了自己的底线。
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番话说得有多么外强中干。
就算她们仍旧我行我素拿自己取乐,自己又能如何呢?
她苦笑出声,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宋虞儿又是一惊,但座下众人已经离席,向宋今纾半跪行礼,“谨遵公主教诲。”
“你们干什么呢!都给本宫回去坐好!”宋虞儿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本该像阴暗老鼠一般死在宫中的五妹妹竟然会有这样的一面。
自己是小瞧她了。
那些小姐们不敢不从,又讪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虞儿,人家房中事可莫要插手。”
话毕,长廊上下来一抹黑色身影。那人挺拔高大,脸有些黝黑,眉边有道浅浅的疤痕。
众人又起身行礼,“见过驸马。”
原来这就是建邺百姓口中那大名鼎鼎的林然将军。
宋虞儿大喜过望,连忙起身跑向林然,被他抱入怀中后 ,娇嗔开口道:“夫君,我和五妹妹说笑罢了,她定不会如此小气的。”
林然笑着摸了摸宋虞儿的头,抬头看向宋今纾的方向,向她点头致意,看不清情绪。
随即又收回目光,看着怀中的宋虞儿,“你今日是邀她们陪你作乐,别坏了兴致才是。”
“好!”宋虞儿立马笑嘻嘻地站好,抬头讨巧地笑着,拉着林然一起坐到上方主位上。
宋今纾松了一口气,林然来了之后,自己这个三姐姐总算没再为难过自己。她没过一会就起身告辞,只因懒得和那些官家小姐虚与委蛇,不愿多待。
但自己大概率不会在贵女圈中有好印象了,毕竟谁会喜欢一个看上去生人勿近,还喜欢拿公主名号压人的人呢?。
宋今纾又有些头疼,让毓秀吩咐车夫加快速度回驸马府。
“景玉公主真的是这么说的?”萧云湛坐在书房内的桌案边写着什么,听完面前那侍卫的话后,略有所思。自从宋今纾出事之后,他便安排人暗中跟着宋今纾,怕她再有意外,自己还要分心思去处理,没想到打听出了这些。
“主子,断不会有错,是属下从公主身边的丫鬟那里打听到的。”那侍卫拱手道。
“可知公主说了什么?”
侍卫原话转述。
话毕,萧云湛手中的笔放下,挥挥手让侍卫退下了。
他转头看向窗外那无边的墨色,月凉如水,冷风透过窗缝闯了进来,夹带着丝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