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莫尽河动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防洪治灾的现场措施已经初具规模。
看着莫尽河焕然一新,几百个大男人百感交集。就像一个含辛茹苦的老父亲,把自己歪瓜裂枣的儿子,经过不断修整一点点改头换面,雕琢成了一个风姿卓越的青年才俊。
一想到以后这个儿子还要反哺老父亲,将怒江的水引到四海八荒,让他们免去洪水的烦恼,众人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邱江作为队长,已经带领全队得了四次甲等成绩,光是报酬和奖励,就已经让队伍满载而归。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甲等也将被他们收入囊中。
邱江搭着汗巾同队友感叹:“你知道吗?一个月前,我已经做好了带着妻儿远赴逃难的准备,谁能想到还能峰回路转,你说,这贼老天是不是在玩我。”
队友笑兮兮地打趣:“你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种日子,有盼头,搁以前想都不敢想。”
远处的大榕树下停放着一辆车架,车帘一如既往盖得严严实实,邱江未曾看到车里的主人露过面,偶尔有书吏主事上前请示,邱江猜想里面坐着的应该是那个传说中的县令老爷。
一旁的锅炉里咕噜噜熬制着预防中暑的汤药,随行大夫正在为一个伤患包扎伤口,搬运石块的轻壮洋溢着笑脸挥汗如雨,现场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所有人都看到了新生的曙光,百姓不再怨声载道。而这些,都是新县令带来的,邱江心里涌过一丝暖流。
他爱戴这样的百姓父母官,愿意用微薄的力量去拥护他。
旁边的队友用手肘推了推:“别发呆了队长,咱们今天要博个甲等回去。”
邱江哈哈大笑,带得脸上络腮胡一阵抖动,他大力将装满碎土的箩筐甩到背上:“那是自然,还好当初我明智,拉了韩致和耕青两位兄弟进来。”
队伍屡得甲等,这两人功不可没。
下午公布成绩结算粮食的时候,甲等又毫无悬念落在邱江一队头上,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对于这种拍马也赶不上的成绩,众人已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样的力量悬殊。
车架上的主人依然没有出来,成绩公布完毕,马车就静静地启动,从一侧的小径驶入丛林,很快没了踪影。
做工的汉子分享着收获的喜悦,陆久安一行人却犯了愁,行驶的马车频繁往来于泥泞的道路上,今日终于寿终正寝了。
梁定查看了一番,摇摇头:“车轴坏掉了,没法使用,只能换一个新的。”
“大人,”前去探路的付文鑫道:“昨夜暴雨,前方路段积水了,需要改道。”
真是祸不单行啊,陆久安考虑了片刻决定:“这里离县衙较远,回去都天黑了,夜路难走,先找一家农舍将就一晚。”
车架被卸下掩盖在茂密的藤蔓中,由江预骑着马打头去寻歇脚之处,这山野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了半个时辰,江预才匆匆返回。
几人跟着江预兜兜转转,来到一处破败的房子前,房子周围拦了一圈篱笆,里面种了些卖相不好的菜,炊烟袅袅,为这空旷的落日余晖增添了些烟火气。
陆起看着这炊烟一脸自豪:“自从大人来了以后,寻常百姓都吃得起饭了。”
陆久安反而内心难受:“什么时候,吃得起饭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不说21世纪,单论陆久安十多年的记忆,还未曾听说过有的地方还在为温饱发愁。
大周王朝自建国以来已经过去60多年,历经三代帝王,到了这一代,已经称得上国泰民安。当朝皇帝贤明爱德,励精图治,赏罚分明,把国家上下治理的井井有条,肯定想不到,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有人过着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从古自今,无论怎么清理,看起来多么光鲜亮丽的地方,还是少不得藏污纳垢。
陆起听了陆久安的话,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陆久安拍拍他的头:“抱歉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你才多大岁数,这不是你该忧心的。”
陆起抬起头:“陆起忧大人所忧。”
陆久安乐了:“那我现在挺开心的,把你苦瓜脸收起来,免得今晚大人我没地方睡觉。”
江预扣响门扉没多久,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呀,来了来了。”
门扇打开,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来,陆久安没有想到,随处寻的一个人家,居然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杨老汉,杨苗苗站在老汉脚边,比第一次遇到的时候脸要圆润了些,看见陆久安,眼睛蹭得就亮了:“神仙哥哥!”
杨老汉嘴角咧起一抹笑容:“是你啊后生,不知今夜前来,所谓何事啊?”
“杨老伯,叨扰了。”陆起向他解释路上遇到的倒霉事,一脸的无奈:“这荒郊野岭的,只找到你们这一户人家,今夜想借宿一宿,我们六个大男人,挤一屋就行了,只盼有个落脚处。”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碎银想要奉上。
杨老汉推拒着,连连摆手,脚步不作停留,将他们往屋内引:“家宅破落,后生不要嫌弃。”
这里面最激动的当属杨苗苗了,听说他们要留宿于此,兴奋地一直拽着陆久安的衣袖:“神仙哥哥,当时你说很快会见面的,我每天都往角树桥去,一直没看到过你。”
角树桥是他们当初分别的地方,后来陆久安一行都没走过那条道,不怪杨苗苗等不到人。
陆久安脸皮微微一红,愧疚盈满于心。他确实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当时随口一说,没想到被小朋友记挂这么久:“哥哥的错,哥哥最近太忙了,待会儿继续给你讲故事作为补偿。”
庖屋内有个年轻人问道:“爹,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有贵人来访。”
屋内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随后缓缓走出两道身影。
陆久安定睛一看,嚯,又是两个熟人,来人正是河道队伍里的种子选手,杨耕青和韩致。点名册上用朱笔特意圈住的名字,曾经江预还让队伍里的“自己人”跟过,因为没发现异常而不了了之。
陆久安装作不识,杨老汉替来人做介绍:“这是家中小儿,杨耕青,这是老生远方侄子,韩致。”
杨耕青同他点了点头,韩致看到陆久安,微不可查地一愣,神情有待考究。
陆久安做足了礼数:“两位兄台,打扰了。”随后又把刚才同杨老汉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韩致盯着他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静静地把视线转向一旁的江预。
江预甫一接收到他的视线,犹如看到豹子的猫,脑袋里立刻拉响了警报。
他感觉头皮根根炸起,寒毛直竖,整个人顷刻间蓄势待发。
韩致依然没什么表情,默不作声。
连陆久安都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息,他不明所以,微微用手触碰了一下江预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我去给几位倒点水来。”杨耕青打破了现场的沉默,他转身返回,韩致紧随其后。
韩致一离开,江预感觉拉紧他的那根弦陡然放松。
杨老汉浑然不觉,笑呵呵道:“哈哈,我这侄子不爱讲话。”
陆久安悄悄问江预:“刚才怎么了?”
江预心有余悸:“这个人,很危险。”
“怎么个危险法?”
“不知道,”江预皱着眉头,“刚才近距离看着他的双眼,我仿佛置身血海之中,对方提着长枪对我当头刺过来,我无力反抗。”
???
陆久安不能理解,刚才和韩致对视的也不只江预一个人,他怎么没有这种感觉?
果然练武之人互相之间才有这种雷达感应吗?
这些天相处下来,江预的能力他大概心中有数了,江预连和他交手都不曾有就自认不如,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
陆久安等人接过对方倒来的水,盛水的容器是一个年代老旧的陶碗,做工粗糙,碗的边沿裂着缺口。
杨耕青倒过水后就离开了,说是准备晚上的吃食,不像一般年轻人健谈,韩致自从刚才回屋以后便没有出来。
但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有道视线如影随形的跟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分外不自在。
杨老汉问:“几位后生用过晚膳了吗?”
“未曾。”
“那我让耕青多备些。”
“不用了,杨老伯,”陆久安伸手拦住他,“我们带了干粮,晚上少吃些,不碍事。”
杨苗苗也热情地邀请他:“神仙哥哥,你就和我们一块儿吃吧,爷爷说了,自从这位仁慈的县令官来了,我们现在也不用饿肚子了,小叔叔和大叔叔今晚还抓了一只大老鼠。”
杨老汉纠正:“不是大老鼠,是獐子,说了多少遍了,老鼠獐子都分不清吗?”
陆起身上仿佛有道开关,只要有人夸奖陆久安,他就与有荣焉,甚至能与对方一块儿滔滔不绝地讨论起来。陆久安见他快收不住那副骄傲的神色,唯恐他说漏了嘴暴露身份,赶在他开口前道:“在下也听闻了县令招工修河的事。”
杨老汉:“我家耕青干活是一把好手,力气大。一听说有这种好事,老生当天便让他去登记了,原本我也没想让我那侄儿去的,可是听说可以治洪水,还能拿粮食,就跟耕青一块儿去了。”
陆久安与杨老汉坐在院子里话着家常,却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昏暗厢房内,有人正对着他“评头论足”
“我滴个乖乖,这应平县何时出了个这么清贵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