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十六那一日,天还蒙蒙亮,江妍就起了床。喜娘和梳妆娘子为她绞面、上妆、梳头,吉祥如意和元宝服侍着她穿上繁琐复杂的大红婚服,陆氏满含热泪亲自替她戴上江家送来的点翠赤金凤冠。江妍穿戴整齐,先去祠堂叩拜了江氏祖先和亡父,再回到闺房等待顾家来迎亲。
江老夫人、大房、二房、还有许多远亲近邻,都来为她送嫁。江老夫人在人前表现得很是大方,送了一对嵌宝石的蝶恋花金簪给她做添妆。江妍下跪向她拜了三拜,谢她教养之恩。其余人也纷纷凑趣,有送簪子的,有送耳坠的,有送手镯的,端看个人的心意,不一而足,很是热闹。
四个姐妹也送了自己做的绣活,虽不贵重,但也是一番心意。江妍一一受了,由一旁的喜娘交给吉祥如意收好。
这时听到外面礼官的唱和声:“吉时已到,新娘请上轿!”江妍便向母亲三跪三拜,喜娘再为她盖上盖头,扶着她,一步一小心地走向她未知的命运。
上花轿,跨火盆,拜天地……江妍全程盖着盖头,像个木偶一样任喜娘和礼官摆布着完成这一系列古老而庄重的礼节。终于,她听到礼官说:“礼成,送入洞房!”
紧接着,喜娘递给她一块红绸,另有一个人牵着那块红绸,把她一直牵到洞房里。江妍知道,那个人是顾延朗。
今日顾延朗大婚,京城权贵悉数到场。圣上派了宫里有头脸的内侍过来传旨,赏赐许多珍宝。皇太子和诸王亲自到场致贺,毫无一点架子,给足了顾家体面。至于其他皇亲贵戚,高官重臣,更是熙来攘往,宾客满堂。
男客们在外头吃酒取乐,女客们则跟着去闹洞房。江妍晕晕乎乎地坐到喜床上,透过盖头看到新房里挤满了锦衣华服的贵妇们,却无一人敢开口调笑,心里越发紧张。
喜娘念完了一长串的吉利话,也没人敢催促顾延朗掀盖头,还是喜娘递过一杆鎏金小秤,陪笑道:“请新郎官掀盖头。”
顾延朗接过小秤,依言挑开盖头,露出新娘子一张国色天香,艳若海棠的脸来。
周围夫人们都被新娘的美貌惊艳到了,纷纷开口称赞。喜娘也跟着说了几句故老相传的吉祥话:“一挑富贵吉祥,再挑称心如意,三挑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夫人们又跟着凑趣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祝侯爷早生贵子,万年吉祥!“
江妍听了这话,不觉臊得满面通红。她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事,并不会因为一两句调笑就觉得害臊,反而是因为调笑的对象是自己和顾延朗,这样的禁忌和背德叫她觉得羞耻万分。
她自始至终没敢抬头,但粉面连着脖颈都一片通红,自然瞒不了众人。夫人们又笑:“新娘子害羞了呢!”
喜娘又请顾延朗和江妍并肩而坐,撒帐,吃饺子,喝合卺酒。撒帐时,喜娘一面唱着:“撒帐东,芙蓉帐暖度春风。撒帐南,愿作鸳鸯不羡仙。撒帐西,男才女貌好夫妻。撒帐中,儿孙绕膝满堂红。”一面把桂圆、红枣、花生、莲子这些东西撒在一对新人身上。
到了喝合卺酒时,喜娘又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大一小两个酒杯,大的奉给顾延朗,小的奉给江妍,两人头碰头,脸贴脸,手缠手喝了这杯酒。喜娘说着:“交杯互饮,白头到老!”
喝完了酒,喜娘收走酒杯,把大的压在小的上面,一仰一俯,小心翼翼放在床底,至此礼成。
顾延朗这才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各位夫人,外头已备了酒菜,还请早点入席。”
顾家的几位夫人也跟着说:“新娘子累了,各位太太夫人们,还请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容她歇一歇。若是诸位还没有尽兴,待会在席上我们妯娌几个陪你们多喝几杯,如何?”
吴夫人便道:“走吧走吧,新娘子弱不禁风的,别看坏了让侯爷心疼。等侯爷不在家时,咱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众人捂嘴笑着,方才三三两两退出新房。
顾延朗转头,对江妍说道:“外头客多,我还要出去应酬。你若累了,自己只管歇着,不必等我。”说完也出去了。
直到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江妍才敢抬头。她深深呼了几口气,觉得自己总算活过来了。吉祥如意赶紧过来,替她除掉头上足有十几斤重的凤冠。江妍扭了扭僵硬的脖子,这才有空打量这间新房。
只见新房极为宽敞明亮,陈设古朴华贵,到处布置得红通通的,一派喜气洋洋。除了她自己带来的吉祥如意,另外还有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嬷嬷和四个美貌的年轻侍女,都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看起来很是大方得体。
那嬷嬷上前说道:“老奴姓潘,太夫人派我到春深小筑来服侍四夫人。这四个丫头分别是立秋、处暑、白露、秋分,也是拨给四夫人使唤的。”
顾延朗在顾家行四,所以潘嬷嬷叫她四夫人。江妍有点不习惯这个称呼,勉强绷住脸点了点头,道:“以后就有劳潘嬷嬷和四位姑娘了。”
五人连道不敢。
潘嬷嬷又说:“劳累一天,四夫人想是累了。老奴这就命人去整治酒菜,夫人先更衣吧。”
江妍点了点头,也觉得这身衣裳累赘得很,便由立秋和处暑引着,吉祥和如意搀扶着,到卧室后面的净房里更衣洗漱。
她脱了喜服,除了首饰,又换了大红色撒花绫袄,穿同色绣折枝桃花的夹裙,重新敷粉上妆,头上只簪了一个蔷薇花鎏金发簪,耳畔各坠了一颗小指大小的珍珠耳坠,看起来娇俏妩媚,我见犹怜。
潘嬷嬷和白露秋分搬了一桌酒菜放在迎窗的炕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俱全。可江妍实难下咽,只勉强喝了半碗粥,吃了一颗橘子就再吃不下,其余的就叫搬下去,赏给吉祥她们吃。
吃完饭,江妍又漱口匀面,整理妆容,安安静静地坐在喜床上等顾延朗回来。等了很久,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丫头婆子的请安声:“请侯爷安。”
江妍忍不住再次紧张,把背绷得笔直,两手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一团,两眼紧盯着脚尖。潘嬷嬷等人闻声迎了出去,须臾门声一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江妍便知道,是顾延朗进来了。
顾延朗走了几步,在离江妍不远处停下,见江妍已经换了新的衣服首饰,知道她是洗漱过了,便对其余人说:“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退下吧。”
潘嬷嬷遂领着众人鱼贯而出,吉祥和如意虽担心江妍,但也知道洞房花烛夜,自己不便留在这里,只好忧心忡忡地跟着出去了。
顾延朗自己除了头冠,脱掉喜服。江妍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去帮忙,想到自己先前打算的要尽力讨好顾延朗,便忍着羞臊,主动走过去替他宽衣。
顾延朗见她起身过来,不由顿了一顿,继而木然伸开双臂,任由她服侍。他个子很高,肩膀又宽,江妍必须得抬起头,垫着脚才能顺利脱掉他的衣服。两个人离得很近,彼此能闻见对方身上的气息。
顾延朗身上酒气不重,更多的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大约和他常年礼佛有关。江妍身上则是清甜可人的香粉味,淡淡的橘子味,还有少女身上自带的那一股天然香气。
江妍红着脸把衣服挂好,顾延朗转身进了净房。听见里面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江妍的脸又一次红了,她紧张得几乎要呼吸不畅,满脑子都是“入洞房”这三个字。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该想这些,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在过去的十年里,顾延朗一直是作为她的公爹而存在的。哪怕顾延朗早亡,可是每年生辰死忌,江妍都要给他跪拜磕头,烧纸上香。在她眼里,顾延朗就是她的公爹,一时之间她真的很难接受这种巨大的关系转变。
顾延朗出来时,见到江妍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心里很理解她的难堪。若是没有这一出意外,自己和她本是公媳关系,现在却成了夫妻。饶是自己久经历练都觉得不自在,更何况是一个十五岁的深闺少女。
他也按照习俗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寝衣,默默将房里各处的灯都熄了,只留下一对龙凤喜烛。因为按照规矩,这对喜烛必须要亮一整夜,象征夫妇相携,白头到老。
江妍从未见过这样子的顾延朗。
他刚沐完浴,又饮了酒,眉梢眼角带了丝潮湿的红晕,为他冷硬刚毅的面庞平添了几许柔和,看着比记忆里年轻许多,也温热许多,陌生得叫人心慌。
顾延朗身上的水并未完全擦干,新婚的寝衣布料薄软,沾了水便牢牢裹在结实精壮的躯体上,形成一团团或深或浅的阴影。叫人轻而易举便可联想到,阴影下的肌肉是如何连绵起伏,结实有力。
这样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刺得江妍一阵心慌意乱,只好胡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但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提醒他,面前的男人不止是顾修远的父亲,更不止是一个冷冰冰的牌位,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一个年轻、鲜活的、健康的、强壮的,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房里的灯光一点一点暗下去,江妍心里更是紧张。她垂着头,绞着手,感受到顾延朗走到了她面前,眼睛紧紧盯着顾延朗脚上绣着龙凤呈祥的靴子,听见顾延朗说:“时候不早了,睡吧。”
江妍的心狂乱跳着,终于抖着嗓子,声若蚊蝇地应了一声:“嗯。”
顾延朗又问:“你习惯睡外面还是睡里面?”
江妍想到,家里的嬷嬷曾教过自己,妻子睡在外侧方便伺候丈夫晚上要茶要水,便局促地说:“妾身睡在外面就好。”
顾延朗便睡到床的里侧,抖开被褥,江妍犹豫了一下,也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新婚之夜,床上只铺了一床被子,江妍为防碰到顾延朗,便极力往外睡,整个人僵手僵脚,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床帐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帐子里一片昏暗。江妍等了半天,不见顾延朗有什么动作,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听到顾延朗说道:“江氏,我要交代你几句话,这些话我只说一遍,望你牢记。”
江妍浑身一激灵,立刻竖起耳朵。
昏暗中,顾延朗的声音低而沉稳:“你我既成夫妻,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须谨守妇德,安心相夫教子。我亦会和你相敬如宾,护你一世周全。你明白吗?”
江妍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怕自己还想着顾修远,做出什么丑事来吧。不过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也是为了安慰自己,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忐忑惶恐。
江妍讷讷地点了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轻声说了句:“嗯,妾身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