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眠低头看去。
是一根玉钗,形似弯月,通体透亮。钗头雕刻一只展翅的金色凤凰,口中衔着一颗剔透的夜明珠,于春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你拿这个给我做什么?钱呢?”
葛章痴痴笑道:“阿眠,这是你上元节瞧上的金钗啊,我为你买来了。”
林夕眠几乎忘了这档子事儿。
上元佳节,桃源镇街道灯火灿烂,如同白昼。五彩斑斓的花灯间,葛章拉着她的手四处闲逛,她一眼相中了这根凤头玉钗。
葛章最会画饼耍嘴皮子,夸下海口说一定买下送她。
林夕眠道:“我不要了。把从江府借来的钱给我。”
葛章撇撇嘴,露出一口不平整的牙,懒懒回应:“你如今攀上了江家,难道还差这点儿银钱吗?”
他的语气颇有几分不屑,大手摩挲玉钗上的明珠。男人刚刚起身,黑发乱如鸡窝,面部浮肿,毫无精气。
“什么叫我‘攀’上了江家?是我医好了江家少爷的病,那些金银本就是我该拿的!”
葛章低声嘟囔:“……你根本不会治病啊。”
医术算不上精湛,可我胆大心细,运气好到爆炸!别人有如此勇气吗?没有。那就是我这个气运之子该得的!
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个吃软饭的来指责我!
林夕眠心里如此想,口上却道:“师父教过我医术,够用了。”
她夺过玉钗,不多瞧,顺手放入怀中。
葛章面露喜色,一双黑眸闪射光芒,以为她回心转意。
很快便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听林夕眠冷冷道:“反正是拿江府银钱买的,我拿回来,天经地义。”
“阿眠,你忘了当初……”
葛章又拿过往情谊挽留她,仿佛用蛛网困住一只小虫。
她及时喝道:“你别打岔!问你的话你不答,净说些没用的。”
葛章喉结上下滚动,一时无言。
男人始终不愿相信,从前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姑娘,给颗糖就能哄好,怎么就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无情。
林夕眠道:“你找江家借的钱我会一并归还,别告诉我你全部拿去买这根凤头钗了,鬼才信呢。”
葛章红着脸,眼神闪烁不定,道:“我……我,好吧,我拿去赌钱了,不过阿眠,我把欠的银子还上了……只要再来一笔,我们就可以翻身富贵!江府不是给了你许多……”
“闭嘴!赌鬼,你果真是一无是处,骗夫人的银两,还骗了阿姐的十两银子!你有能耐还回来。”
“……阿姐如今不差钱了,我前日见她从首饰铺子买了几支金簪,平日里她从不进那种地方……你以前不也总是说,阿姐没日没夜地织布,一定为她买精贵首饰么,今日苦尽甘来……”
……林夕月生活滋润惬意,算是了却的原身的一桩心事。
林夕眠冷嘲道:“苦尽甘来和你有何干系?钱是我挣来的。‘如今不差钱了’,当初一穷二白的时候,你个畜生在做什么?写你那个没文采的情诗!阿姐如此辛苦,哪件事你伸过手?连我的棺材钱都是从铺子赊的。”
她的话句句在理,葛章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男人张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整个桃源镇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那我当真是疏忽了,合该让全天下知晓你的臭德行。什么狗屁婚约,我说不作数便是不作数了。”
既然拿不回银两,林夕眠不愿在此耗费光阴。正欲离开,一双粗糙的大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垂首望去,葛章眼神如刀锋利刃,恨不能活剜她。他怒道:“林夕眠,话我都说了,你究竟要如何!”
“滚开!再动手动脚我可不会手软。”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话音一落,抓住衣袖的力道轻了几分,但并未松开。
林夕眠甩开他的手,转身向春日走去。
*
她顺路回家看了看阿姐。
林夕月端坐在桃木椅之上,细瘦的双手捏着针线,正埋头苦作。林夕眠凑过去,女人在缝一件精致的小玩意儿,似乎是一个荷包。
“这是什么?”
“是平安符。我去寺里为你求的,”林夕月笑道,“阿眠,等绣好了姐姐亲自为你戴上。”
离此处十里,有一座九天玄女寺,事事灵验,香火不断。镇上人去寺庙中求平安符,再放入亲自绣好的锦袋,佩带身侧,便可保一生平安。
过去林夕月提过多次,苦于家境,一直没有实现。想来姐姐今早说的“有事”,就是去玄女寺求符。
“好。”林夕眠嫣然一笑。
午间林夕月下厨,做了一道原身最爱吃的酸菜鱼。两条河鱼肥大鲜美,小火熬制成一锅乳白色的鱼汤,里面放入鲜红的辣椒与腌制的酸菜,撒上姜丝和葱花。
林夕眠在一旁打下手。她与原身口味相似,光闻着香味就赞不绝口。
“阿姐,你的手艺真是天下无双!”
“就属你嘴甜。”
林夕月替她盛了一碗满当当的鱼汤。
咬下一口鲜美鱼肉,肉质细嫩,鱼片酸香滑爽。汤面漂浮大大小小的红油,热气腾腾,饮入口中,酸辣浓郁,在舌尖回味无穷。
林夕眠将鱼汤浇在白米饭上,吃得津津有味。
“阿姐你放心,一月过后我便可以回家了,日日陪着你。”
林夕月笑靥如花:“好。”
林夕月道:“我听闻江家少爷患有恶疾,已经无碍了么?”
“嗯。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补补就好了。”
“那便好,恢复如此之快,”林夕月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尖,温和道,“我们家阿眠可真有本领。”
林夕眠道:“都是师父的功劳,他老人家教得好。”
提到谢老怪,林夕月幽幽叹气。
“谢老先生上次回桃源镇,已经是一年前了。”
“我也想念师父,”林夕眠嘴里包着米饭,腮帮子圆鼓鼓的,“可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找不着他。”
谢老怪是名震江湖的“老顽童”,人人称颂他武功高强,人人敬他三分。但他的真实身份是个谜。他从哪儿来,师出何门,无人知晓。
林夕眠自然也不知道。原身曾好奇发问,谢隆德不愿透露。他捏着花白如雪的羊须胡子,笑呵呵地故作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呀,阿眠。”
印象中,师父只正儿八经地回答过一个问题。
那日她练下一套剑法,剑光霍霍,骤如闪电,名为“雷霆收震怒”。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她累极了,在山顶一块巨石上躺下。
原身问:“师父,您只有我一个弟子吗?”
多年前,谢隆德骑着一头小毛驴,路过桃花盛放的镇子,从千百个孩子之中选中她。这似乎是传闻中唯一一次收徒。
晚风从长空而过,谢隆德久久不答。
半晌,他才低低道:“……不,还有一个,算是你的师兄吧。”
谢隆德眯眼瞧坠落的夕阳,鬓角银发染上余晖,少有地露出忧郁神色。
“我从没想过会把他教成那样,不提也罢。好在你不入江湖,碰不着他;要是碰见了……”
原身好奇道:“倘若碰见了师兄,应当如何?”
“跑,”谢隆德饮下一口烈酒,回答道,“赶紧跑,千万别让他知道你是我徒弟。”
……
“阿眠,想什么呢?”
林夕眠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就是想师父了。”
她吃饱喝足,拿帕子擦掉嘴角油腻,主动包揽洗碗的活儿。
“……对了,今日可有空闲?我们将新屋装扮装扮。”
她把搬家的事交给林夕月去安排,姐姐喜欢哪儿便住哪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挑选好了。
“有,不过我要先去给江少爷看看病。”
一日三次的诊断,少一次都是不称职的行为。她匆匆为江潮把过脉,便告假去陪林夕月逛铺子。
两人去镇上最好的店铺挑选锦缎,购置家具。林夕眠依着姐姐的意见来,力求让姐姐高兴。
春风拂过,窗外鸟雀高歌。她抚摸丝绸缎子,手感柔滑细腻。布帘由金丝线缝制,光彩夺目。
林夕眠轻快地吹了一个口哨,朝主人招手示意,高声道:“老板,有没有湖蓝色的绸缎?我阿姐喜欢。”
林夕月静立一侧,眼底情绪隐晦不明。她干笑着,轻声道:“阿眠,自从那次你重病,性子真的变了许多。”
“是吗?”林夕眠轻轻挽住她的手臂,莞尔一笑,“但是我对姐姐的爱没有变啊。”
*
归来天色已晚。夜色静谧如水,江府灯火通明。路过庭院时,闻见阵阵桃花香。
远远瞧见桃树之下有一道模糊的黑影,身形似鹤,端坐于石凳之上,身边没有旁人。风一吹过,花瓣散落一地,坠落在少年华贵的衣襟。
“江少爷?”
“林姑娘。”
恰巧遇见,她照例替江潮诊断。
江潮顺手将石桌上的白玉盘递给她:“来一块。”
低头看去,是四四方方的梅花糕,乖巧地躺在盘中,散发淡淡的香气。
林夕眠拾起一块放入口中,细腻的甜点缓缓化开,香软可口。
她猛然想起一件正事:还没有把崔鹤帆的日记要到手。对啊,自己的目的是来寻找前辈笔记,对江潮的怀疑让事情打岔了。
不难,找个由头,就说是好奇。
……不过,江潮若是穿越者,看了日记以后毫无动作,估计日记没有书写重要内容。
不管了,先借来。
林夕眠沉思片刻,故作平静之态,道:“江少爷,你这几日苦习机关玄妙,自然也知晓大师的笔记,上面文字诡秘,无人能解。今日我突发奇想,想去铺子买上一幅字瞧瞧。那人却说,笔记全被少爷你买了去……不知可否借来观赏?”
“大师的笔记?”江潮一愣。
他很快收敛疑虑的神情,笑道:“林姑娘想看自然不是问题。只是我的屋子……今早你也瞧见了,乱七八糟,笔记零零散散的没整理。待明日收拾好再差人给你送去吧。”
“好,多谢了。”林夕眠满心欢喜,转身回屋。
“林姑娘。”江潮忽然叫住她。
朗月高悬,他的声音清如流泉,涌动在月色中。
“你喜欢这里吗?”
江潮的问话显然只说了半截。
“这里”指哪里?江府?桃源镇?还是整个武林?
她对这个武侠世界,说不上讨厌,但绝对算不上喜欢。
林夕眠只当他问的是江府,便答:“自然喜欢,老爷和夫人待我都是极好。怎么了?”
“我也喜欢,但总感觉这儿少了点儿什么。”
月明星稀,庭院桃树层层叠叠,空明似池塘水底。江潮玄色锦袍如墨一般,染上夜里寒气。他轻笑,俊朗的眉眼间带着几分阴郁。
“……我就是随口说说,别让我爹娘他们听了去。”他捏住一块小巧的梅花糕塞入口中。
“我明白。”
月色溶溶,清辉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