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露知道自己在做梦。

当她试探性地迈出一步，发觉一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掠过自己的瞬间，强烈的违和感翻涌而出，犹如风暴之下的大海那般波涛起伏。无尽的黑暗从脚底开始疯狂地向外蔓延，最终，除了她自己所处的房间，所有的东西都被黑暗覆盖，黑暗会呼吸。

哪里不对劲，她怔怔。

梦境之中的人会接受梦境给予的信息与部分现实里的常识。韩露的常识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在她的印象中，这个房子不该是这样的，周围的场景也不该是这样的。她和韩伊的家是一间非常非常普通的房子，从窗户往外看，看到的是绿化带，中间栽了几棵银杏树。每到冬天，它们浅黄色的叶子就铺到小区的地上。

这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我熟悉的地方，韩露干脆止了动作，脑子里快速地思考着，希望赶快得出结论，画面一幕幕闪过，最终停留到了韩露的记忆尽头。她想起自己和简霂拿了居民手环走进屋子，房屋布局简单，是白色与黄色的交错搭配，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椅子。

然后呢？

下一秒，熟悉的身影如旋风般蹭过她的身体，割开了看似稳固的现实。

韩露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这本该很容易，对方的长长的衣摆飘在身后。

可惜，只抓住了一团虚无缥缈的空气。

“梦？”韩露虚虚地握住手掌，又舒展开，紧接着，眼睛慢慢睁大，她环顾四周，波动的黑暗似乎正酝酿着崭新的东西，肯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我在做梦。”

既没有幼年梦境中的五彩斑斓，也没有长大后梦境的平静温和，有的只是暗色。

这让韩露的心头升腾起突兀的不安。

“你在做梦。”

慢慢附和了韩露的话的轻声叹息，那声音竟与韩露的话语重叠了。

韩露抬头，看见一个与自己有着相仿身形的人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

她轻轻迈步，身后的暗色像流水似的流淌开，余出清晰的白色，像电影结束后的墙壁。

更重要的是，她长着与韩露一模一样的脸。

韩露脚下的地面突然变得柔软，流沙般向下深陷，韩露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的双脚被融化到了地面中，而后是小腿、骨骼、大腿、腰部，柔软而又温暖的触感弥漫过腰侧。韩露完全没反应过来，像是脑子也被黏液一点点地侵蚀了。她困惑地眨眨眼睛，一手按住了地板，用力地将自己拔出这沼泽似的地方，下一秒，连双手也被溶解。

反正是在做梦，也许陷进去后就醒过来了，韩露慢慢思考着，她望向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女孩，青白色的血从对方的脸颊、顺着掌心、顺着腿的根部流下来。

“你是谁？”韩露下意识问，“需要帮助吗。”

面前的女孩捧起她的脸，同韩露一般无二的脸面色狰狞如厉鬼，发黑的眼白布满血丝，她的唇一张一合，满是恶意：“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你为什么不爱我？

是敲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韩露，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体仿佛刚刚从高空坠落，始终没有落地，永无止境地向下、向下。

梦中的内容随着时间段流逝逐渐从脑子里消失了，依稀只能记起是个不太友好的、很痛苦的梦，难过的情绪保留了下来，始终在心头回响着。韩露对着墙壁发了会呆，坠落感缓慢地褪去，她才注意到自己正身处陌生的房间。

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学校宿舍那样的白色，韩露手上没有表，手机也没电了，基地限电限水，自然不可能允许居民把宝贵的电量用在这种地方。不知道具体几点了，天很亮堂，把屋子也照得明亮。

她抬起手，看见自己的掌心用笔写了一行字：

你想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韩露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看见自己的手臂上同样写了一行字。

你不是因为病毒爆发才变成丧尸的。

你是谁？

你去往何方？

两个近乎于哲学的问题突兀地出现在了韩露的脑海中，她不由得有些发怔，她确信自己的身份基本没有暴露，根本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在自己手上写字，更何况是这样无由来的没有意义的问题。

昨晚的梦突兀地撞进了脑海里，模糊到了极点。

她似乎见到了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样的人。

韩露基本没有自己变成丧尸前后的记忆，她有过一些明显的记忆片段，有关自己是谁，是怎样的人，除此之外全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根本看不真切。可她非常迅速地习惯了这件事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事显然不正常。

顿了好一会，韩露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不是，好像已经和简姐姐同居了？

在思绪万千的时刻，韩露用更快的速度跳下床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推开门，正好看到简霂正坐在椅子上，动作优雅地吃……面包。

她的长发简单的扎成了高马尾，露出了那张好看的脸，干脆利落，见韩露突然出现在客厅，她颔首示意：“露露，你醒了？”

韩露的脸不由得燥热起来，好在她现在是丧尸，体内的血液结构变化，脸红也看不出来：“你起这么早啊，简姐姐。”

“我想去基地中围看一看。”简霂考虑了一会，说，“然后想想要不要去任务中心接任务。”

“接任务，会不会太危险了？”韩露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她自己是丧尸倒是不害怕，可是简霂从头到尾都是个普通人，哪怕她是个强大的普通人，“要不然在基地内找个工作，如果真的有需要就我来。”她拍拍胸口，“丧尸的攻击对我无效，而且我现在超级厉害。”

“不，露露。”简霂摇摇头，“一直躺在安乐窝里只会变得越来越迟钝，这个情况……必须得战斗才行。”

“可是……”

说话间，她手腕上的居民手环闪烁了一下，简霂蹙起眉毛，两根手指飞快地点了两下，它就不再闪烁了。她们昨天拿到的居民手环在各大官方基地内通用，依靠位于首都基地的中央电脑进行控制，整个的使用颇具科幻色彩，目前的功能是可以进行通话，点击一下后就会显示可操作的光屏，是专门为了应对丧尸病毒研发的。

有人给简姐姐打电话吗，韩露住了口，悄悄看了一眼，没问。既然简霂没主动说，就证明她是不想让韩露了解的，或许是对方家里的事吧，韩露悄悄猜测。她剥开了几根火腿肠，慢慢啃了起来，这种合成肉类只能带给韩露微弱的饱腹感，不过倒是聊胜于无。

“没什么可是的。”简霂一边说，一边摸摸韩露的头发，差点给韩露弄乱，“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这种情况，自己强大起来才是最优解。”

她的眸光中充满了坚定，韩露慌乱地移开视线，低低地嗯了一声，又咬下一根火腿肠。

两个人就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直到简霂对韩露发出询问：“吃好了吗？”

韩露乖巧地点点头。

“那我们就去看看一千信用点能买什么。”简霂有意调节气氛，半开玩笑地开口，站起身，又拿起那块干干的抹布擦了擦桌子。

中围城区的官方商店基本只卖生活必需品，远远不如居民区以物换物的野，好处就是官方经营，过了明路，就算真的出了问题也有官方提供的保障，可以到任务中心的接待点去投诉。除此之外，在商店与商店之间的空隙，摆了不少小摊，卖的都是居民自己拿出来的东西，目前官方还没对这方面做出规定，没有规定，就是有空子可以钻，可以做。

为数不多的几家官方商店的招牌上都写明了自己卖的东西与价格，十分惊人。

简霂仔细地盘算盘算，发觉两人的数据点都买不下来韩露一顿饭的。

“我们之后去看看有什么任务可以接吧。”她偏头对韩露说。韩露看着那些牌子上简直把诈骗写在脸上的价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逛街，韩露不是第一次了，可那是末世前的闹市，人挤人，大家脸上都是快乐愉快的，现在卖的非生活必需品，价格都降了许多，小摊上写了价格的纸可怜地摇曳着。饰品、盆子、洗头膏、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都可以摆上小摊。

“应该去小区超市看看的。”简霂说，“捞出来的话我们也可以拿东西去摆摊了。”

好可惜，总感觉错失了赚钱的机会。

察觉到自己跟韩露构成的这个小家在基地里似乎是非常穷的那部分群体，简霂的脑子里闪烁了许许多多不该存在的遗憾。

“不过还是买点什么吧。”她主动出声，并且说出了那句至理名言，“好不容易来一次。”

“也没什么要买的？”韩露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发，脑海中搜索现在缺的东西，她恍惚间总觉得自己高中刚毕业，去大学住宿前，韩伊陪着自己采购，盆需要一个吧，毛巾需要一个吧……毛巾需要吗？现在有水可以用吗？韩露不由得思考了一番，她顿住脚步，拿起小摊上一盒墨绿色的盆，“这个需要多少数据点啊？”

摊主原本坐着，现在来了精神：“这个末世前可要卖二十五，现在卖你七十数据点，很划算吧？”

据韩露所知，中央基地给出的数据是一数据点差不多末世前的……一毛钱，换算过来，七十数据点就是七块钱。所以，她很慷慨地点点头，全然没有讲价的意思，就把自己账户上的一百数据点划给了摊主：“可以。”

简霂：“……”

她没说什么，按按韩露的肩膀。

简霂：“接下来你需要什么，你指，我来买。”

短短的二十分钟，韩露看着简霂把四十数据点的毛巾砍了二十数据点，二千数据点的衣服硬是降价到了两个人能买下的地步还有富余，能买下一小盆不知道怎么拿过来的多肉，简霂路过的时候看到一丛绿色不由得顿住了脚步，韩露抓着她的手臂看了看。

“简姐姐，你喜欢吗。”

“看着可爱。”简霂对圆润的小东西没有抵抗力，脸圆圆的韩露也在此范围里。

两人账户上的数据点凑了凑，勉强能买下一小盆，简霂手里拿着，不时戳一戳，很喜欢的样子，难得表现出了些幼稚。韩露提着简霂砍价换来的东西，对于简霂的崇拜简直到了极点。

“我们现在要不要回家？”她走了几步，紧紧挨着简霂走，家，这个字有一种魔力，说出口就觉得美好，有归宿感。她、简霂，以及她们的家，于唇舌间酝酿出暖意。

简霂没有回答，顿住脚步。

韩露停了停，简霂的视线非常具体，她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人群之中站着一个似乎与韩露年龄相仿的男生，仔仔细细瞧模样，与简霂还有几分相似。可他俩的气质完全不一样，简霂是纯净海水的涌流，那这个男孩就好像……应该在红旗下宣誓的气质。

纯粹的幸福里突然掺进了小黑点，变得不太好看了。

“姐。”这个模样很年轻的男生快跑到简霂面前，满脸喜形于色，“你到基地了？”

姐姐，是弟弟啊，韩露眨眨眼睛。

“对。”简霂抿了抿唇，看不出具体的情绪，韩露总觉得她其实不那么高兴，没有亲人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拥抱，淡淡的——韩露说：“简姐姐，这是你弟弟吗。”

“这是郁穆。”简霂对韩露说，但是她挡在韩露面前，没有对郁穆介绍韩露。

外来的妹妹和亲生的弟弟进行了视线交锋。你瞪我我瞪你，绝不退让一步。另一方面，韩露心里也奇怪，简霂姓简，郁穆姓郁，两人会是一家的吗，会不会其中另有隐情？

战火正进行得酣畅淋漓，处于情况外的简霂加入了战局：“有什么事吗？”

闻言，郁穆收回视线，讪讪笑了起来：“妈一直念叨你，你既然到了东部基地，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来着，她好做准备。”

“她一直催着。”简霂看了眼居民手环，轻叹口气，“我现在跟你回家，去见她一面。”

韩露急了：“简姐姐！”

不知道简霂和家里人关系如何，可简霂现在情绪不好是实打实的，回她们自己的家不好吗，之后再找空去拜访也是一样吧。哪怕是变成丧尸前，韩露就不善于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变成丧尸后更甚，简霂无奈地笑了，把手里的多肉递到韩露手里。“露露，你先回去，我晚上之前肯定到家。”她的话说得坚决，韩露也没本事左右简霂的想法，扁扁嘴，低下头。

“我们家的房子在哪？”简霂问郁穆。郁穆正色道：“在A区，我带你去。”

韩露扯了扯简霂的衣角：“简姐姐，我在家等你。”

“当然。”简霂说，轻轻拍拍韩露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