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后,林庭语终于动了。
他稍微推了一下苏格兰,没有用力,但对方顺从地退开了,还有些吃力地把他送回了已经只能算是勉强还可以用的轮椅上。
林庭语深深地看了苏格兰一眼,然后从外套内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琴酒。”
苏格兰没有说什么,只是立刻翻出一管止血凝胶给自己处理起伤口。
电话在自动挂断前的最后一秒接通了。琴酒显然心情很差,语气冷得能掉下冰渣:“你在搞什么?”
林庭语平静地说:“苏格兰受伤了,派个人来接他。”
“知道了。”琴酒的语气更差了,“动不了的话稍后有人去接应他,你先自己想办法撤,条子嗅着味过来了。”
林庭语看了苏格兰一眼,正要开口,不远处的安全通道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林老师!您没事吧!”
“……已经来了,稍后见。”林庭语立刻挂断电话,把手机和原本握在手中的小型枪一起塞回口袋,低声交代苏格兰,“是早上听课的那个人,应该是姓樋口。你是枪伤,先不要说话,我来应付他。”
苏格兰点了点头,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按住了已经不再流血的大腿。
沉重的防火门被再一次撞开,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从那里冲了出来。为首的樋口警官很快跑到了电梯门旁,满脸焦急地看看林庭语又看看苏格兰,然后按住对讲机大喊:“16楼电梯间有伤者!请派担架过来!”
然后他转头看到这边一片狼藉的现场,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迟疑:“这里是……也发生了,枪战?”
这个“也”字透露出不少信息,看来樋口警官从楼下一路上来已经见证了不少震撼人心的场面。林庭语这样想着,面不改色地应对道:“刚才有个人从外墙那里用升降绳索滑下来对我射击,戴着黑色的全脸头套,全身迷彩战术服,美军制式,身高在1.7-1.85米之间,体格中等,应该是25至35岁的男性,开枪后就迅速向下逃走了。我的助手为了保护我受伤了,请立刻安排他接受治疗。”
“哦哦。”樋口警官习惯性地掏出日志本快速记下这些信息,然后又关注到他提到的已经只剩残骸的外墙——现在应该叫通风口更合适了,“……这也是他干的吗?”
林庭语冷静地说:“不是,我们本来准备回房间放好东西再下去吃饭,但是在电梯里听到了爆炸声。我的助手费了很大力气把我救出电梯的时候,这里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当时有不少人从这里逃走,他们应该也能作证。”
恐怕不行。玻璃幕墙这一侧并不是安全通道的必经之路,很少有人在慌张逃命时会注意到无关的地方。
而且人在受到巨大惊吓以后,再回忆事故发生过程,总会不自觉地添加许多危险和夸大的叙述,难以客观准确地反映真实状况,这就是为什么受害者的陈述往往孤证难立。尤其是公共场所发生爆炸这样的群体性灾难事件,往往导致恐慌和混乱在亲历人群中产生共振,只要稍作引导,幸存者就会将大脑在遭受生命威胁时爆发出来的各种幻想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并且信以为真——换句话说,警方只要问话时稍有不慎,说不定就能听到一场3A级灾难巨制。
杯户饭店原本就是组织今天准备的狩猎场,而且由朗姆亲自坐镇布置,监控想必也早已巧合地损坏了。因此就算警察去调查监控录像,恐怕同样没有什么结果,林庭语并不担心自己的说辞被物证推翻。
他只是轻轻地把手放在苏格兰的肩膀上:“你问完了吗?急救什么时候可以到?”
苏格兰虚弱地笑了笑,抬手去握林庭语的手,却好像牵动了伤口一样嘶地抽了一声冷气:“我没事,应该没有伤到动脉,还是请您先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樋口警官满脸都写着“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好多余”,但还算靠谱地提出了解决方案:“这里刚发生过爆炸和枪战,应该是暴力团体火并,确实太危险了。我先护送林老师离开这里吧,这位……助手先生?你稍等一下,救护车已经到楼下了,我的同事会把你送去医院再做进一步的笔录。”
这是警察救助突发事件现场人员的一般流程。但苏格兰听了只是望向林庭语,没有立刻答应,显然在刚才的阴影下,他不想再放林庭语离开自己的视线。
林庭语对着他摇了摇头:“那我就先和这位警官出去了,你在医院好好休息,我后面会去看你的。”
“……好的,林先生。”
苏格兰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向樋口警官借了笔和日志本,快速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他把这页纸撕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拆下其中一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钥匙,用纸包起来递给林庭语:“临时找酒店不太方便。这是我的住所,请您务必在家里等我,谁来也不要答应,我会尽快回去的。”
林庭语垂眼看着这张纸,上面仍然有着新鲜的散发腥气的血迹,被手指摩擦得混乱不堪,连铜质的钥匙面上都带着浅淡的绯色。
像漂浮在水上,已经失去生命的樱花。
“我收到了。”他突然说,“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苏格兰怔了一下:“什么?”
但是林庭语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启动轮椅,和樋口警官一起离开了。
虽然花费了不少功夫,但樋口警官仍然和另一名警官一起把林庭语和轮椅从安全通道送到了楼底下。另一名警官似乎还有公务,到了底层就先行离开了。于是只有樋口警官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着,把林庭语的轮椅推到了杯户饭店侧门外的小路上。
“您可以自己回去吗?呃我不是说……不过我这里还有限——任务,要逮捕20个暴力团体分子。”樋口警官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如果您不方便,我就让同事先把您送回去,笔录后面再找时间做。”
林庭语看了看手机,黑麦刚刚发来了邮件。他简单扫了一眼内容,然后点了点头:“有人在杯户饭店正门那边等我,你去忙你的吧。”
“哦哦那太好了!”樋口警官高兴地说,“正门绕这边过去就行,我陪您过去吧。”
这条小路并不长,很快就能看到前方路面上不断闪烁着的警灯。樋口警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林庭语偶尔应一下,气氛倒也算和谐。
但就在轮椅即将出到路口的一刻——
林庭语突然听到樋口警官在他身后犹豫地问道:“林老师,您没有杀死……或者伤害过什么人吧?”
林庭语并没有停下:“为什么这么问?”
樋口警官长长叹了口气:“啊虽然即使这么做想必也有您的道理,但果然还是纯红——不是,我意思是如果您是无辜的,那我任务失败也安心一点。”
林庭语敏锐追问:“任务?”
樋口警官犹豫半天,还是凑上来,小声说道:“那个‘曙雀’是跟您有仇吗?您当心一点,这个人好像搭上了国际刑警的线,不知道为什么能调动我们——总之他今天通过国际刑警的内部系统向我发布了一个任务,要求我,还有我的一个朋友……今天下午三点来这里,暗杀您。”
林庭语沉默了一刻,然后看了一下手机显示的时间。现在还不到午后一点,樋口警官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这个暗杀任务而来。
他于是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执行?比起第一天认识的授课老师,当然是国际刑警的系统更值得信任吧?或许我就是个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的混蛋,必须今天死在这里呢?”
樋口警官义正词严地说:“就算是罪犯也应该先逮捕归案再执行审判吧,怎么能直接说杀就杀呢,要是想这么干我还来红——还来当警察做什么?您不知道干这个累死了,为了对抗那些混……反正我这几天把十辈子的好事都做完了,还是没能挽回局面。这要是再让林老师您死在这里,我干脆删号了。”
这一番话,林庭语其实大半都没怎么听懂,但他奇迹般地理解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被隔离带拦起的大道之上,昭昭烈阳自长空中投下布满世界的光亮。
在这样炽热的阳光里,没有任何阴影可以逃脱,一切黑暗都将无所遁形。
林庭语忽然露出了一个如同这阳光一样,不掺杂任何其他意味的微笑。
“谢谢你。”
樋口警官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不远处聚成一片的警察群中已经有人在喊他了。樋口警官高声应了到,然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接您的人在哪里啊林老师?我送您过去吧。”
“不必了。”林庭语收起笑容,恢复了平常不见波澜的语调,往街对面指了指,“接我的人就在那里,我自己过去就好。”
樋口警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先看到一辆擦着封锁线停在路边的黑色丰田卡罗拉,然后才看到靠在卡罗拉背后正在抽烟的男性。
那名男性身材高大,站在车边也仍然露出了上半身。简单的针织帽下是直而顺的扎成一束的长发,机车短夹克下露出一截劲瘦的腰,显出流畅而有力的线条。这时他稍微转身动了一下,似乎在看侧边的什么,姿态很随意,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恐怕大多数人的目光都会停留在他被紧身黑T恤凸显出的腹肌上。
“……”樋口警官定定地看着那边长达五秒钟,然后突然回身蹲下,一脸沉痛地双手握住林庭语的右手,“开个炮车来接人还穿得一点都不男德实在是太居心不良了!请林老师您千万把持住!想想……想想您的助手!拒绝诱惑!克制自己!”
林庭语:“……?”
林庭语实在是感到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什么?”
樋口警官看起来简直立刻就要泪洒杯户饭店,但警队那边一直在催,他也无法停留太久,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走时还一直在念叨一些林庭语听不懂的词句。
林庭语:………………
苏格兰说得对,国际刑警招新之前至少也对候选人做一下心理状况评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