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日出与大漠日出时的那铺天盖地的绚烂夺目不同,海上日出总晕染着一层水汽,朦胧散尽后才是分外耀眼的万道霞光,大船在朝阳跃出海平面时驶出暗礁海域,遥遥已可得见伫立在波澜壮阔的海洋中心那座孤岛的轮廓,随着大船逐渐驶近,可清晰得见孤岛上另一侧的断崖如刀削斧劈,海浪巨力拍打着崖壁,冲击出层层银白的浪花,气势雄浑,一座宏伟大宅毗邻悬崖而建,饶是甲板上的焱雀四人再没有心情,也不免为眼前巍峨壮观的景象所震撼。
大船靠岸后搭板供众人下船,江云率先走下,早有数十名仆役打扮的人整齐列队在岸边等候,其后还停着四顶精致华丽的软轿,打头一女子衣着甚为华丽,容貌美艳,一见江云便急忙迎了上来,同他耳语了两句后,江云立时变了脸色,低声斥道:“昨夜为何不燃信告知于我?”
众目睽睽之下,女子立即匍匐在他脚边,战战兢兢道:“夫人不许奴等告知公子”。
江云脸上满是怒意与煞气,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留下刚刚踏上岸边的四人面面相觑,女子待江云走远才起身,整了整衣冠,回头倩然笑道:“诸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奴家谢箐,恭请诸位上轿入庄”。
焱雀四人互相对视一眼,也只能客随主便,各自于轿中坐下,软轿轻摇慢晃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下,谢箐在轿外恭敬道:“诸位贵客,请下轿随奴家入庄”。
焱雀掀起轿帘走出,入目便是宏伟大宅高耸的正门,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的余恨山庄四字匾额古朴庄严,左右门柱上刻的“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对联令人心生压抑,苏一心走到焱雀身侧,低声道:“轿子有问题,我的气脉被封住了”。
焱雀闻言暗自运劲,果真如苏一心所说,气脉被封,回头一望战鸽、柳珘二人脸色,便心知众人皆如此,回想轿中清幽的花香,不由得咬了咬牙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小心点”。
谢箐施施然引着众人入庄,庄内事物古朴典雅,仆役皆是眉清目秀,举止大方得体,好一派大家风范,谢箐领着众人七拐八绕的来到一处偏院,在院门外欠身道:“主人设了晚宴招待诸位,在此之前还请诸位于此院中沐浴更衣,稍事歇息,主人吩咐了,但凡贵客有所需求当一应满足”
“一应满足?”,焱雀冷冷道:“那就给我解了这封闭气脉的毒”。
谢箐婉尔笑道:“贵客这就不是需求,是强人所难了,这事奴家做不了主,不过贵客放心,这毒只封气脉,于身体无碍,待晚宴时,贵客再亲自向主人提议吧,奴家还需去打点庄中事宜,先行告退”。
谢箐走后,偏院涌出侍婢多人,拥着焱雀四人进院内各自寻了一处雅室,刚安顿下就忙着伺候褪衣沐浴,焱雀扯着被扒得七零八落的衣襟逃出室外,身后两个娇滴滴的侍婢慌忙追赶,她一跃出屋便撞上了从隔壁屋里逃出来的柳珘,两个人背靠着背一顿慌乱,侍婢们好言劝着,却见战鸽也冷着一张脸把侍婢们从屋里推了出来,重重的关上了门,只有苏一心所在的屋里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苏一心所在屋内,两位侍婢拥着他走向热气腾腾的浴桶,一位替他除去上身衣衫,一位替他拿来换洗的衣服,苏一心乖顺的任二人摆布,直到侍婢将手伸向他的裤带,苏一心才出声阻止道:“这位姐姐,如此即可,不必再脱了”。
侍婢二人浅笑着将他扶入浴桶,为他洗净了长发上腥咸的海气后,又用长勺舀水从他肩头淋下,他身前背后虽有无数操练时留下的伤痕,可少年的皮肤依旧光滑细嫩,身材略纤瘦,却也看得出来是习武之人,苏一心柔声的同侍婢聊天,称赞岛上风貌绝佳,人杰地灵,话里话外奉承着侍婢二人,令其很是受用,话头扯开了,便热络的闲聊起来。
苏一心道:“不知道山庄往日都招待怎样的客人?”
侍婢道:“多是走投无路的江湖客,要么一身酒气汗臭,要么一身鲜血淋漓,吓死个人,又或是富豪贾绅前来一掷千金,寻欢作乐,粗俗不堪,小公子你呀,是难得见到的精致秀气之人”。
苏一心点头道:“我也是慕名前来,不过怎么未在庄中见到姐姐所说的客人?”
侍婢的纤纤玉指抚摸上他的肩颈,使那纤瘦的身体一颤,却是安然坐着没有动弹,侍婢轻捏着他的双肩,语气古怪道:“说来也是奇了,山庄数百位客人一夜之间全不见了踪影,莺歌燕舞楼里的姑娘们都说同宿的客人也不知何时离开了,连岸边停泊的大船也不见了,包括昨天入夜时回来的那一艘,那艘船顶着风浪回来却没有半个客人,只是下了货物,莫不是小公子你们几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主人遣离了客人,专门招待诸位”。
苏一心摇头道:“姐姐谬赞了,我们几个不过无名小辈而已,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怕不是昨夜运回的货物是稀世珍宝,主人怕江湖客混杂,节外生枝,提前遣离了吧”。
侍婢道:“说的也是,那货物是谢箐姐姐亲自打点的,上了岸后,便也再没人见到那货物运往何处去了,想来定是珍贵得紧了,小公子若好奇,晚宴时同主人问问,兴许可以见得”。
午时,偏院的大堂里,换洗完毕的众人坐在一桌丰盛的酒菜前面面相觑,焱雀、柳珘和战鸽三人直直盯着一身整洁,浑身还散发清香的苏一心,苏一心被他们盯得两颊发红,不自在的道:“你们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柳珘“啧啧”两声,伸出手用手指刮了刮苏一心红透的脸颊,揶揄道:“这不光洗了澡,还熏了香,果真人不可貌相,平时你看着一本正经的,见到美人就走不动道,一头栽进温柔乡了吧”。
苏一心忙去看焱雀,焱雀虽也直直的盯着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戏谑,只道:“问出什么来了吗?”
苏一心忙收敛了心神,正色道:“两件事,第一,昨夜确有船抵达山庄,却没有吩咐待客,只是卸了货物,货物上岸后运往何处不得而知,第二,庄内百余客人连同岛上的船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了”。
柳珘露出茫然的神情,战鸽叹道:“果然女子皆如此,遇到年轻俊美的公子哥都忍不住心软,话也多些,难怪你们禁军拳脚疲软,风气不正,平日里都教这些鸡零狗碎之事,难成大器”。
苏一心闻言脸红到了脖子根,柳珘气急败坏道:“苏兄弟不过因地制宜,我们禁军才不教这些,倒是你们羽衣营,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欺君罔上拐带公主,一个跟太子师……”。
柳珘话未说完便被苏一心一把捂住了嘴,只剩满口的呜咽,这才发觉两名女子脸色极差的看着他,苏一心忙打圆场道:“大家现在同舟共济,万不要起内讧才好”,柳珘心知自己失言,扒开苏一心的手后悻悻的笑了笑,没再多话。
众人用过饭后仍在大堂细聊,战鸽道:“我心里始终存有疑惑,按说当年洛川王府满门抄斩,王府的财富应尽归国库,洛川王的两位郡主纵有本事死里逃生,又何来财力建立这庞大的产业,莫不是洛川郡主背后还有隐藏的强大势力支撑?”
苏一心道:“掌事所言正是我的顾虑,洛川王一脉记恨陛下,北漠起兵造反同他们有密切关联,我只怕掌事所说的强大势力深埋皇都,与余恨山庄里应外合,企图颠覆这天下,那陛下、侯爷乃至前掌事都身处危境,偏偏我们又不能把消息及时传出去”。
院外日头正盛,院内大堂的众人偏倒吸了口凉气,苏一心和战鸽是亲眼得见那装备精良的十万兵马,焱雀和柳珘对此却全无概念,不过众人身陷囹圄,还不知晚宴如何凶险,前路更是一片迷茫。
余恨山庄最深处,江云在夫人那暗无天日屋内待了整整一上午,始终眉头紧皱,医师们战战兢兢的跪在门外,夫人今早昏厥后,气息微弱,脉相虚浮,已呈濒死之态,江云左手将夫人半搂在怀中,右手端着药碗尝试着喂了几次无果,药不入口,只能输些内力保住心脉,江云冲谢菁怒道:“你不是说夫人晨起还用过早饭,为何此刻人事不省?”
谢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夫人,夫人怕是又用了药”。
江云大怒,一脚踢得谢菁口吐鲜血,“你办事不仔细,让夫人瞧见了活死棺也不通报于我,夫人何时又用了药你竟也毫无察觉,我留你何用,夫人若有三长两短,我要你陪葬,滚出去”。
谢箐勉力支撑着从地上爬起,走出去合上房门后因脏腑受损晕倒在众多医师面前,却无人敢救,房内只剩江云,那药已渐凉,江云沉着脸将夫人平放于榻上,走到夫人梳妆台前,并指于唇边默念后,镜面泛出淡淡光晕,他在镜前等了许久,才有一模糊人影浮于镜中,镜中人道:“云儿,何事?”
江云对着镜子下跪,叩首,颤声道:“师傅,夫人不行了”。
镜中一阵沉默,半晌后道:“我留给你的东西,今日可用上了,帮她完成她的心愿,送她最后一程吧”。
江云急道:“师傅,您不来见她最后一面吗?”
镜中人道:“我了解她,她宁死也不会愿意再见我”。
江云声音已有哽咽,“那少主……”
镜中人道:“战局凶险,不必再让少主分心,我自有担待,我们都在竭尽全力达成她的心愿,她即便不能活着等到功成那日,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镜中人说完这句便隐去,镜面恢复如常,映出江云呆滞的脸,跪了半刻后起身,从妆匣底层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锦盒,又从盒内拿出一枚银白色如珍珠般的药丸,走到床榻边,凝视了夫人苍白的脸良久,似下定了决心,掰开嘴将药丸喂了进去,又输送内力催发药效,屋外的阳光明媚晃眼,却被屋内重重黑纱帷幔遮挡,死气沉沉,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夫人苍白的脸上才泛出红晕,睁开双眼后,眼见江云在旁,虚弱道:“云儿,你回来了”。
江云握住她纤弱无骨的手,垂着头道:“我回来了”。
夫人道:“我又用了那个药,做了那个梦,云儿可会生气?”
江云道:“您开心吗?您开心,云儿就不会生气”。
夫人露出难得的温柔笑容,示意江云将自己扶起,还待说些什么,却看见梳妆台上搁置着打开的锦盒,笑容凝固在脸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有温润暖意,不似往日冰凉,愣了许久才幽幽道:“你给我服了还魂丹?”
江云垂着头不答,夫人苦笑,“我果真是大限将至,也罢,迟早的事,我还可以亲自带两人上路,也不冤枉”。
江云仍旧不言语,夫人捏了捏他的手,柔声道:“扶我梳洗吧,换一身白色的衣裳,我想出去晒晒太阳,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晒过太阳,临到要死了,我想多晒晒,把我满心的怨怼和仇恨晒化,不要带入棺材,来世也好做一个品行高洁的人”。
夫人蒙着眼被江云搀扶着走到屋外,阳光映照着她满头的银丝如飞瀑,医师们看傻了眼,经诊断决计熬不过今夜的人不知为何竟面色红润,下床走动如常,谢菁从昏迷中苏醒,顺着那落在脚踝边的银发向上看去,是一身素白,蒙着白纱的夫人,正面色愉悦的垂头看她。
夫人被江云带到山庄后的悬崖边,脱了鞋袜踩着青青草地,她慢慢试探着放开江云的手,小步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旋转,银丝随风飘动,夫人纵声欢笑着,舞蹈着,吟唱起洛川的歌谣,像回到了二十年多以前,那个天生绝色的洛川郡主一舞倾国倾城。
江云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想起自己幼年时衣衫褴褛的搂着同父异母的胞弟蹲在街边,夫人戴着帷帽走过他身前又折返,不顾那满地的肮脏腥臭,蹲下身轻柔的问:“你是不是姓范?”,得到他的肯定后,夫人取下帷帽,那绝美的容颜宛若神邸降世,那时的她还是一头乌发,冲身为小乞丐的他伸出手,“来,跟我走”。
他携胞弟随夫人回到余恨山庄,偌大的山庄里全是如他一般年纪的孩子,男男女女皆有,夫人给他们每个人都取了新的名字,他叫暮山,他的弟弟叫缟羽,此外还有浅云、琬琰、苍艾、竹月,夫人的孩子也在其中,那是一对完全继承了母亲绝美容颜的双生兄弟,哥哥冷傲,弟弟谦和,夫人每日都在山庄里亲自教导一众孩子读书写字,孩子们都唤夫人叫娘亲,只有他执拗的尊称夫人,待他们稍长两岁后,夫人便在悬崖边立了一块镜石,他第一次见到镜中人便是在那时,模糊不清的镜面上只隐约映出人形,夫人令他们叩拜镜中人为师,镜中人日日授他们术法与武学,他也算天资聪颖,却仍不如夫人嫡亲长子,同那冷着脸被他们尊称“少主”的少年无论武功还是术法比试从未赢过,夫人虽总会在他落败时予以慰藉,可夫人望着自己儿子那骄傲的神色总是刺痛他的心,他愈加勤奋,昼夜不歇的苦练,某夜明月当空,他在悬崖边练得口吐鲜血瘫倒在地,镜中人浮现,指点出他剑法中的不足,自此后他与镜中人时常相约月下,武艺及术法造诣突飞猛进,同伴中再难有敌手,十五岁那年,学有所成的同伴们一个个被送出山庄,送去东都,西疆和北漠执行任务,每个人在走之前,都以秘术用腕血和灯油点上一盏命灯留在庄内,放置命灯的供龛上原本已有三盏,分别刻着云泠、缃叶和紫烟,据夫人所说,那是两位与夫人年岁相仿的姐妹,已在外筹谋多年,镜中人令他驻守南海,随身侍奉夫人,看护命灯,只因他是除了少主外能力最高者,胞弟替他打抱不平,他却欣喜万分,一是得到了镜中人的肯定,二是可以同夫人长久相伴,当他信心满满预备挑战少主时,却得到了少主外出执行任务失败丧命的消息,他一时间竟惶惶生出欣喜,那欣喜如钻心的毒蛇,在他心里蜿蜒爬行,夫人的小儿子生性腼腆,文采卓绝却不擅武,只一手箭术堪堪在庄内称得上数一数二,难当大任,以夫人对他的倚重,或许,或许自此以后,夫人将视他为至亲……他拼命摁耐着心中的毒蛇,前往少主房间,在跨入房内那一刻,在见到房内床榻上穿胸毙命的少年尸体时,他的嘴角不自觉得上扬了几分,然而匍匐在床榻边满眼通红,泪流满面的人仰起头来,说了句话后,他嘴角的笑意都来不及收回,就僵死在了脸上。
那人说:“你笑什么,他死了,你很高兴吗?”
夫人崴了脚,扑倒在草地上,白色的裙裾如一片洁白的云,她大口喘息着,仍在开怀大笑,笑至力竭,江云摁耐不住扑过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眼泪落在她脖颈处,夫人抚摸着他的脸颊,海风轻抚她的脸庞,海上的潮气在阳光下湿润而燥热的扑面而来,海鸟飞过头顶发出嘶鸣,年轻的胸膛里是擂鼓般的心跳,原来人之将死才会深刻感知到这世间的美好,夫人一把扯下蒙眼的白纱,迎着阳光努力睁大了双眼去看这人世间,而后又缓缓的将眼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