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雀悠悠转醒时,阳光透过窗棂铺洒在她身上,映出了窗框上雕花的影子,她盖着一层烟青色的锦缎薄被,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努力回想昨夜是怎么睡着的,唇齿间依稀残留着糕点甜香的气息,昏昏欲睡的视线里有两个身影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的执子下棋,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作响,然后……
她从床上跃起,一边麻利的穿着衣服,一边脸色迅速的阴沉下来,等穿戴整齐完毕,面孔像覆着一层腊月寒霜,拉开门的力道极其刚猛,把正蹲着在池塘边喂鱼的苏一心吓得好险没摔进水里。
丈青院的正堂内,高仓巍笑眯眯的冲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姜德拱手,姜德作揖还礼,高仓巍从琳琅满目的珍宝中挑出一块碧绿的翡翠,顺势塞进姜德的袖中,煞有其事的拍了拍姜德的手背,姜德有些受宠若惊,手笼回袖中,不动声色的把翡翠捏紧,焱雀冲进正堂时,姜德正自向高仓巍告辞,焱雀见是皇帝身边的公公,怒气冲冲的眉眼瞬间转换成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迈进门槛的脚步也缓慢了许多,姜德见她进来,忙不迭的冲她作揖行礼,连连道喜,几番推崇后才言罢离去。
焱雀的脸随着姜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而复又阴沉下来,高仓巍把苏一心喊进正堂,嘱咐他把皇帝赏赐的宝物登记造册,存入库房,焱雀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在一堆金银玉器中指手画脚,苏一心领了他的命令仔细清点并妥善存放完宝物后,便去后院厨房张罗午饭,高仓巍这才皮笑肉不笑的坐到焱雀身边,焱雀森冷的看着他,高仓巍揉了揉自己的面皮,笑着说:“这是个局”。
焱雀不轻不重的冷哼了一声,高仓巍接着道:“你别看现在皇都表面一片祥和,实际暗潮汹涌,近一年来,皇帝遭遇了不下数十次来自武林中人的刺杀,起初只是不痛不痒,刺客往往自绝,但是最近的一场刺杀就在我们入都前几日,刺客蒙混入宫,直杀到崇治殿,皇帝身边的十二卫折损了两人才将其生擒,十二卫均是大煌境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大煌开国以来世代护卫君王,从未有过一场刺杀中折损两人的惨况,昨晚皇帝与我演的一场戏,假借赏赐你护驾有功,实则是为了放出刺客刺杀不成被生擒的消息,就是为了等幕后的大鱼沉不住气,自己上钩”。
焱雀的脸色缓和了些,不冷不淡的道:“昨晚那个刺客是柳珘?”
高仓巍点头,焱雀叹道:“他昨夜带了兵刃却不敢用,徒手我果然打不过他”。
高仓巍哈哈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硬打是打不过的,可以取巧,他脑子没你灵光,你们各有所长,倒也不必气馁,你若是有所提高了,大可再找他挑战,堂堂正正的赢他一次”。
焱雀问道:“你们确定消息放出去了,暗藏的大鱼会来救?”
高仓巍抿着嘴饮茶,答道:“不救也必然会来杀人灭口,这个人使的是萧山派的淩水刺,内力也是萧山派起码宗主以上的级别,他被生擒,大鱼一定不放心,十几年了,武林与朝廷互不干涉,我怀疑背后有逆賊在勾结武林高手与朝廷抗衡,图谋不轨”。
焱雀问:“我们需要做什么?”
高仓巍答:“做我们在旷野山林中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等”。
茫茫大海深处,有一座孤岛,岛一侧是一处断崖,有一座宏伟的大宅毗邻断崖而建,便是那江湖中盛传“求仁得仁”的余恨山庄,江湖中人若有心愿而凭己之力无法实现的,可以远赴深海,求见余恨山庄的主人,倾尽所有换取心愿达成,此刻虽已夜深,山庄仍灯火通明,最为喧闹的便是高耸的莺歌燕舞楼,而山庄寂静深处有一间屋子,屋内正中央点着一盏残灯,微弱的光线投射在屋内自梁上垂下的殷红纱帐上,沁出血的颜色,一个人坐在重重纱帐中间,长发从背后披散至脚踝,一双苍白的手拨弄着残灯的灯芯,灯火明明灭灭的晃动中,一双眼睛缓缓合上。
“夫人”,屋外有人轻唤,纱帐中的人把灯芯掐灭,屋里深陷入黑暗,幽幽的叹息声自屋中像一阵雾气一样飘向屋外。
“夫人,张磐失手被擒,已经被押入天牢拷问过一次了,没有供出什么”。
屋中一片死寂,半晌后传出虚弱无力的一个指令,“杀”。
屋外的人展开捏在手里的一张纸片,纸片中间是一个猩红的血字,那个字映在他瞳孔中,隐隐约约描出“杀”字的笔画,他沉默着并指一挑,纸片边缘燃起青绿色的火焰,瞬间化为灰烬。
他还记得张磐初来山庄时落魄颓丧的模样,那个武功极高,内力深厚的青年侠客受到了夫人的热情款待,在山庄逗留了整一年,每夜都是他穿过山庄的重重庭院,从莺歌燕舞楼中把瘫在美人怀里烂醉的张磐抬回卧房,酒醉的青年侠客总是爱昏昏沉沉的絮叨一些陈年琐事,最常提到的词,就是萧山,最近一次是一月前的满月之夜,张磐一扫颓然,浑身散发着焕然一新的精气神,邀他在莺歌燕舞楼喝酒,感谢他一年来的照抚,也向他辞行,他破例喝了三杯酒,在暖气熏人的阁楼里,他问:“先生可是要走?”
张磐哈哈一笑,点头应答:“天亮启程”。
他微笑道:“先生一路平安顺遂”。
张磐问:“与你相识一年有余,蒙你多方照顾,还未请教你的名字”。
他答:“小人江云,照顾先生是夫人指派给我的任务,理应为先生效劳”。
张磐又饮了满满一杯,畅快道:“阁下原来就是暮山公子,失敬,夫人于我有再造之恩,你对我尽心尽力,我同样感谢你。一年了,我日日荒淫靡废,始终无法摆脱萧山给我带来的阴霾与痛苦,张乾为了谋夺萧山派大宗主之位,竟不惜向母亲下毒来逼迫我叛逃,夫人为我报了大仇,我亦为夫人死而后已”。
江云把手笼在袖中,袖中有一封展开来寸长的密报,上书:萧山派掌门张乾以剥皮剔骨处之,曝尸于萧山宗祠,泠敬之。
江云的手指腹划过那些鲜血淋漓的字,露出满意却又慨然的表情,小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张磐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恨之入骨,但碍着血缘又无法对其下手,百般落魄后叩响山庄大门,夫人为其谋划一年,最终以张磐所想的残酷手段了结其兄,赋予了他的仇恨一个圆满。
天亮时,张磐背负着淩水刺出发,江云就站在山庄大门后,望着这个青年侠客远去的背影,昨夜那句“先生一路平安顺遂”,他已是第十二次对人说起,夫人说他心软仁慈,他也知自己心软仁慈,否则夫人不会让他留在身边掌管情报,而把小泠派出去执行那些刀尖舔血的任务。
其实,全山庄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暮山公子的身手其实还在缟羽公子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