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光照通过几番折射,映照在水面上,有种淡淡的蓝。
几个大型实验缸荧荧的水面之下,是几具苍白赤/裸的培育人体。
他们的双眼紧闭,没有气息,悬浮在实验玻璃缸的培养液中,手脚舒展,安详得像在母体的羊水里。
这一幕诡异又猎奇,林星克制不住胃部的翻涌,干呕了一声,在空旷的实验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哈!抓到你了。”重重的脚步声向着门口逼近,林星望向四周,偌大的实验室,却找不到可以遮挡住一个人的角落。
门被一把推开。
光线涌进来,照亮了整个实验室。
那个肥胖的男研究员走了进来。
他踱步环视了一圈室内,没有看到人影,除了几个培育缸,桌上只有一些摆放凌乱的报告和实验服,像是刚做完实验记录。
“奇怪。难道真给她溜走了?”他嘀咕着,“砰”地狠狠关上门。
实验室重归平静,过了片刻,走廊上的灯也灭了。
“哗啦”,如镜的水面被打碎,一双手湿漉漉地抓住实验缸的边沿。
“哈,呼。”林星扶着缸壁喘气,破水而出。
刚刚情急之下,她选择褪去实验服跳入缸内,混进这些培育人体之中,除了有些反胃,倒不失为一个灯下黑的藏匿地点。
这也所幸对方并不了解情况,否则若是他发现其中一个实验缸里平白多出一具人体,后果不堪设想。
林星进入缸内,不可避免地碰到身边那具人体的皮肤,触感柔软,冰凉。她在心中略表歉意,却未发觉,在她紧闭双眼伪装时,那具男性人体微微睁开双眼,又重新阖上。
她从缸边翻身下地,找到一袋无菌纺布擦了擦身上和地面溅出的培育液,重新换回实验服,拿起报告,将终端也戴回腕上。
她看一眼时间,已经11点30分,控制室还有半小时就会有人回来。
她深深看了最后一眼这间“培育室”,离开房间,搭乘飞梯,回到25层。
她一路走去控制室,房间里依然没有其他人。
她走向控制台,找到刚刚所在实验室的录像和操作记录,一一清除。
做完这一切后,她离开实验室,耐心等待飞梯。
飞梯停在了25层,梯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群窃窃私语的研究员,叽叽喳喳:
“今天组长怎么特别凶?那个课题没进度也不是一两天了,今天被吊起来打,我看师姐的脸都青了。”
“还不是领导在追责。相关领域的论文都沦陷了,相当于近几年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听说叶所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她这个组要是再没有产出,就要换人来做了。”
“这个……那也不能怪在她身上啊,又不是她造假。”
“那有什么办法,领导迁怒她,只能受着呗,难道可怜她?还是可怜可怜我们自己吧,最近又要加班了。”
“唉,别提了。”
……
等她们离开,林星走进空的飞梯,识别铭牌,按下直通室内停车场的楼层。
她回到飞车上,将文件夹进纪筠给她的书里,换下一身实验服。
培养液已经尽量擦去,但还有些黏糊的感觉,尤其是一头长发尽湿,让她无比烦躁。
不想再耽误时间,她设定好目的地,飞车启动,直接前往纪医生的诊所。
“你好,又来看望纪医生呀。”门口熟识的警卫跟她打招呼,她也没有给好脸色,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警卫以为是上次的监视让她心生不悦,沉默了一秒,又恢复笑容不变:“来,这边来过下安检。”
林星将手提袋放上安检带,屏幕上显示出一本书的形状。
她顺利通过后,拿回袋子,快步走向纪筠常待的诊疗室,推门进去。
房间里的纪筠正在浏览案上的材料,听见动静,抬头看她。
林星还是第一次见纪筠戴眼镜的样子,她关上门,抽出书本里夹带的文件,重重丢到纪医生面前的桌上。
“我拿到了。”她盯着纪医生的眼睛。
“好孩子,做得真好。”纪筠不慌不忙地拿起那份文件,翻阅了片刻,又问林星:
“你看过这里面的内容了吗?”
“看了。”
她死死盯住纪筠的双眼,冷硬地说道:“你们研究所,到底都在研究什么。”
纪筠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问她:
“你知道以前有个说法吗,叫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
林星摇了摇头:“这跟我们要说的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完。”纪筠打断了她。
“而实际上到21世纪的末尾,生物学更多是作为物理和工程技术的陪衬,通过生物仿生学的方式得到连带发展。”
“直到22世纪初,基因编辑技术宣告成熟,才带来第一波生物学发展的高峰。”
纪筠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
“各大研究所宣布,22世纪才是生物学的世纪。自此,无论是政府,还是公司,纷纷投入大量资金资助研究所的生物工程项目,生物工程研究进展一日千里。”
“你不是想问研究所在做什么吗?今时今日,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研究所,都在做生物研究,既有资金,又有背书,这样一个前景可观的领域,哪个研究员想错过呢?”
“这就是研究所滥用技术,罔顾人伦的理由吗?”林星皱着眉高声质问。
说完,她才留意到自己的情难自抑,担心引来门外的警卫,低低地喝道:“为什么要找真人来做你们未经验证的实验,成为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这并非我所想,但,大势所趋。”纪筠低下头,脸上流露出些许悲伤。
“当时我曾向我的上级反馈,拒绝在技术不成熟的前提下进行人体实验。”
“一开始,她同意了。但当技术在小鼠身上应用成功后,另一家生物所,宣告他们的人体实验已取得成功进展。所里最大的投资方感到不满,并以撤资威胁。”
纪筠的目光聚向一处,像似透过眼前的林星,定定地看向远方。
“彼时,我们所将近一千五百人,每个人身后,又是一整个家庭。他们的身家前途,全都牵系在这个决定上。我别无选择。”
“在资方牵线下,我尽可能找到意志清醒的成年人,在告知清楚风险,以及给予高额的费用后,再和他们签署知情同意书。”
“说得好听。你的报告里,那个人最终的结局,你敢说,他真的知情吗?”林星逼问,“他真的知道自己会因为这狗屁脑机实验,从一个神智清明的人,沦为不定时癫狂发作的怪物吗!”
纪筠噤声。
在一阵沉默过后,她生涩而艰难地说:“这……就是我离开生物所的原因。”
“我要为我曾做错的事情赎罪。”
林星俯视她,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我怎么再敢相信你。你的诚意是什么。”
“这是一份……成功的报告。”纪筠将那份文件举高,递到她的面前。
“虽然当时的实验过程,有诸多违背实验伦理的点,从技术落地的角度来说,它也拥有很多不成熟的副作用,但它仍是目前唯一成功的方向。
我让你将它拿出来,最大的目的,是不希望它沦落到生物所的手里。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就地将它销毁。在脑机技术领域,凭借这份报告的消失,今后该领域的研究,将会停滞起码50年。”也即是她在这个领域的整段职业生涯。
半个世纪的时间。
“这是我的诚意。足够吗?”
林星回想到生物所里,那个像猫哈气的孩子。
“……即使没有这份报告,被牺牲的实验体依旧不会少。”
她轻轻推开纪医生的手。
“跟我说。你们接下来的计划,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