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的尽头只有这家书店,位置有点偏僻,生意也就不大好,傍晚时人影稀稀落落的。
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拎着酒瓶巡逻店里的一排排书架,这时候他的神情很骄傲,像是大王在巡逻自己的领地,时不时就要摸出来本书对着酒喝。
今天也是如此,他提着酒瓶子醉醺醺地捧着书在门口坐着,来还他唱片的年轻人有一头黑发,长得挺帅,还很有礼貌地道谢,老板一时之间没想起他的名字。
一拍脑壳,老板才从酒蒙中清醒了一点:“啊你是那个唱歌的,我想起来了。”
程际野于是陪他在这里多说了几句话。
常常被新潮热闹簇拥的乐队主唱和书店老板聊天时出奇地没有代沟,那老板不知道从哪里看出来他心上有事情,非要给他算一算。
程际野顿了下,没有阻止这半吊子老板借着酒劲侃山侃海,因为他向来不信这些东西。
老板多瞅他好几眼,然后拿着算筹念念叨叨几句,黄昏时节的书店边,这场景带着点让人啼笑皆非的怪异。
最后老板再次放下算筹的时候开了口:“我懂,你一看就是最近深陷桃花,就是那什么,感情上的纠葛。”
他偷瞄了程际野突然沉默的神情一眼,估摸着自己也没算错。
“还是你没说出口的感情,你不能告诉对方,”老板先瞟一眼卦象,又偷瞄程际野的表情,咳嗽了声,试图把答案往正确方向猜,“我猜的对吗?”
程际野看了眼他那完全没有规律的卦象一眼:“……”
他说:“对。”
“我再算算,是不是普遍世俗意义上不太能允许?”老板闭眼念叨了一会,才掐个指,“她有男朋友了?或者她比你大很多?”
反正感情里不就那么多事嘛。
哪料面前的年轻人顿了下,果决地摇了摇头:“都不是。”
“诶?”老板纳闷地睁眼,发出声音。
面前黑发的年轻人露出了个轻笑,老板总觉得他这笑里还带了点其他微妙的东西:“再猜一次。”
中年大叔发动脑筋:“那总不能是,呃,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程际野对这个答案同样摇了摇头。
……想半天也没有往对方和他同性别这个方向猜。
这个年头,一般人提起同性恋还是会色变,像一下触发了游戏里的某个关键词,而张口骂人用带有同性恋色彩的字眼,还有可能被人暴起怒揍一顿。
但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开口的。
几次猜错之后,老板痛苦地皱起了眉,夕阳的颜色和他喝酒喝得红扑扑的脸颊有的一拼,程际野看了眼天色,才开口要走。
中年大叔心里头松了口气,就怕自己压根不会算命这种事暴露出来,最后冲人挥了挥手:“我这还有很多,珍藏版的唱片,五十周年特别版的那种,没事来可以借你!”
和他解解闷,年轻人的感情还真有意思。
就是他到底哪里猜错了呢,老板苦恼地皱起了眉。
算了算了,不管,喝酒。
夕阳西下,胡子拉碴的老板很是随性地坐在门口,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一口一口喝酒的时间也很长。
祈城的风一吹,叶子就沙沙作响,不仅是书店门口的,还有整条街道沿边的马路上,在垂暮的夜色里泛着点阴冷,像是夜晚暴雨的前兆。
游星戈刚下楼没走几步,影子刚被街角的树影吞没,就遥遥地隔着半条街的距离看到了程际野。
他远远地招了招手。
程际野有让人在人群里一眼捕捉到的能力,气质与灰扑扑的祈城格格不入,如果再戴个墨镜,就像个穿私服出来玩的大明星,游星戈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他的主唱看见了他的招手,却停住了脚步。
程际野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作何反应,所以本能地顿住了。
他看着游星戈一路走过来,脚步轻快,笑容也轻快,毫无阴霾得像今天的太阳,那些在夜晚曾经有过的暧昧气氛和其他不可言说的情感一起冲进了他的脑海。
“哥!”
程际野的手摩挲了一下衣角。
正常点。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卷发青年穿了件白色T恤,神情很是生机勃勃,仿佛这么些天没察觉到程际野对他的疏远:“那个排练室的钥匙还在你身上,我没锁门。”
程际野的大脑卡了一下,能让主唱露出这样的表情可不多见。
他当时走的时候太急匆匆,确实忘记了把钥匙给游星戈。
至于为什么走得急,他想和这个人待在一块,又不能和这个人待得太久。
游星戈见他很久没说话,挠了挠头:“那个钥匙……”
他看着程际野,脸上的表情殷切地写着“给我吧”。
黑发的主唱没有打开话头,神情淡淡地往后退了一步,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下就掏出钥匙递给游星戈。
“走吧。”蜻蜓点水般接触的指尖很快就移开了,程际野的表情一贯如常。
这个一贯如常两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游星戈沉默了下。
机车不带他坐了,早餐只挂在玻璃门上了,喝水对上视线都要若无其事地移开,再这样下去,他和查尔斯的关系都要比这近了。
游星戈觉得这不行。
天色已经要彻底暗下去了,程际野没发觉般在和他粉饰太平,游星戈说,程际野就接上几句,任何人来了看这也像是朋友间的聊天,可是走在路上的两个人都能感觉到气氛的僵硬。
风渐渐大起来了,卷发青年也渐渐把话头止住了。
程际野喉头动了动,看着前面人沉默走在路上时飞扬的发丝,突然觉得很抱歉。
明明不是他的错。
程际野不是在世俗里循规蹈矩的人,不然不会放弃稳定的职业和生活,义无反顾地踏上音乐这条道路。
他只是开不了口,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心情。
因为他觉得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觉得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
晚风很大,吹得人脑袋疼,一只小飞虫从旁边的灌木丛边飞过来,就要落在游星戈脖子上的时候,程际野伸出了手,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驱赶,小飞虫感应到人类的气息就飞走了,他的手要落不落。
最后他还是收回了手。
他们上楼,游星戈拿着钥匙去关五楼排练室的门。
“咔哒”一声,这古怪的门终于被锁上了。
卷发青年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程际野在他后面,踩着第二级台阶,晚上的光一点照不到他身上。
天台就在五楼顶上,祈城的居民楼少有修六层以上的,此时楼顶的天窗正在往下倾斜着一线昏黄的光色。
游星戈拿手碰了碰这光,觉得它像是他吉他上的一根弦。
程际野问:“下楼吗?”
游星戈说:“天台的风景应该挺不错的。”
他们俩的话撞在了一块,游星戈愣住,看向程际野,黑发俊美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我没有天台那个门的钥匙。”
这大楼也不是他家的,他确实没有钥匙。
游星戈挑眉一笑:“想上去还不简单。”
他看了眼天窗,程际野一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的吉他手执行能力很强,话刚说出口就要动手。
五楼楼梯间的角落里还安静地竖着可移动式木头楼梯,很快就被两人搬了过来,楼梯的顶端正对着天窗。
游星戈顺着梯子上来的时候还说:“这层好像不是很高。”
程际野的声音在下面,语气淡淡:“你还上过更高的?”
游星戈一个跨腿就上来了,上面的空气确实清新,风大得卷发都快吹得散乱了,他弯起眼睛:“当然。”
这么好看的夜,他打定主意要和程际野保持一个好关系。
“我高中不想读书的时候,就经常上天台睡觉。”
卷头发的青年坐在天窗边,四四方方的方窗里,能看出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叫做怀念的神情。
是程际野所不熟悉的,让他有些恍惚。
游星戈说完,转头去拉程际野,却被人不经意般躲开了。
程际野是真的在回避与他的身体接触。
黑发的主唱没发觉般,从梯子上了天台。
大风飘荡,天色昏暗,树的沙沙声是从下面传来的。
天台上面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来过,厚厚的水泥地上,不知是木材还是钢筋的小丘被覆盖了帐篷布,在风里又飘又摇,也不会被吹跑,几个落了灰的瘪易拉罐被风吹到了脚边,发出了叮当的声音。
但是风里的味道很好闻,视野开阔,游星戈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来,绕过叮当作响的易拉罐,走到天台的栏杆边,倚着栏杆看向这小半座南城区。
程际野也倚在栏杆边,他站姿没游星戈那么随意,眼里映出来的祈城更多带着自己的影子。
乐队的吉他手即兴拿易拉罐的叮当声编了一小段旋律,程际野在他身边站着,身体没有靠近,甚至有渐渐远离的趋势。
游星戈却拍住了他的肩,一点儿没意识到他们现在的举止过于亲近,神色很明朗:“今晚会下雨吗?”
他指了指天上,卷发逸出来的两缕发丝弧度恰当。
程际野身体僵了僵,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上边挂着的星星很明亮,然后他才开口:“我觉得不会。”
分明他垂下眼就能看到游星戈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艺术品般漂亮,游星戈整个人也快要往他这边凑近,再过一会他感觉能直接把人圈进怀里。
或者他被游星戈圈进怀里。
这个动作太不妙了。
尤其在他对动作的另一位主人公心怀不轨的前提下。
卷发青年像是忘记了这些天程际野不明显的疏远,他说:“这个天色,适合啤酒对碰。”
“不对,”他想了想,“更适合可乐。”
程际野压根没心思听他在说什么,他一心只有游星戈那挨得过近的距离,热度从肩膀传来,像要滚烫他的心。
为了压下这个,他挑了个笑,懒散的,像他平时待人那样:“是嘛。”
他觉得更适合接吻。
……这是错误的想法。
游星戈像不知道说什么话题了,这本来在他们之间是很难发生的,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轻声说:“哥。”
哥——
他这一声太轻了,只在唇齿间转了一下,如果程际野不认真听,几乎就要被略过了。
但程际野听见了,他还向游星戈投注了视线。
“我在祈城认识的人不多,”总是神采飞扬的吉他手沉默了下才开口,“但是——”
他的眼神和话语一样诚挚,里面还带了些苦恼:“你是最好的那个。”
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程际野从青年混合着困惑关心和苦恼的表情里看出来这个,也听清了他的潜台词。
他以为迟钝的家伙其实察觉了这些天的疏远。
毕竟这种疏远不发现是不可能的。
在程际野要开口的时候,更大的风从毫无遮挡的四面吹来,吹得帐篷布呼呼作响,晴朗的天空被云层遮挡,一滴雨落在了程际野脸上。
……这个夜晚下雨了。
居然下雨了。
程际野垂在身侧的手顿住了,神情变得晦涩,游星戈侧头看向他时,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他好像在纠结什么,又或许在犹豫什么,今晚的雨都没有他的表情难懂。
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程际野垂下了眼。
他的语气变得温和:“你怎么知道今天会下雨?”
这是游星戈熟悉的那个程际野。
卷发青年怔了怔,随后才松了口气似地笑道:“因为我看了天气预报。”
他的手动了动。
因为他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不管是在哪里。
雨滴渐渐落了下来,游星戈没有走,他倚着天台边,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水泥地。
程际野就站在他旁边,细小的雨滴打在了黑发年轻人的脸上,那张脸上的表情变得柔软起来。
游星戈那头卷发来到祈城后没怎么修过,现在已经有些长了,在风里被吹得有些散乱,而他松了口气后,很是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拥抱着细雨。
年轻又蓬勃的生命。
程际野捧起了他的一缕头发,他们挨得很近,如果卷发青年这时候回过头,准会亲上。
但是游星戈没回头。
无边细雨落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天台响起来。
程际野看着游星戈的一小截侧脸,勾起唇角,弧度和眼神一样微妙,很难说那里面蕴含着什么样的感情。
——什么都不懂也很好,他还来得及和他再做一场朋友。
在无边细雨里,程际野低头吻了吻指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