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院判稍作思忖,慎重回答:“禀圣上,猎鹰爪利,若是落到人手臂上,抓伤深可见骨,梁选侍的伤大都浅显只伤了表皮,更像是刮伤和擦伤,依老臣所见,非猛禽所致。”
梁选侍面色大变,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上面的太后和明帝,低头咬着唇身体微微颤抖个不停。
明帝没有看梁选侍,对黄大伴道:“把人带进来吧。”
几个侍卫压着一个小太监进了内殿,那小太监见了太后和明帝,跪在地上不停叩首:“圣上饶命!太后饶命!”
小太监后面跟着一个人,正是毓德宫的掌事太监陈公公。他上前行完礼道:“今儿个昭仪随同圣上出了门,小的想着主子不在宫中,需紧守门户,就嘱咐了下面一声。未曾想恰好遇到此人趁着宫卫换值时鬼鬼祟祟摸进了偏殿,他拿了只死猫进了昭仪豢养猎鹰的房间,又故意弄断了猎鹰的脚链,还揭了猎鹰的眼罩。不曾想猎鹰性子刚烈,此人被伤。”
陈公公上前一把抓起小太监的胳膊,只见其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皮肉翻卷肌肉撕裂,由于伤口没有处理过,整个胳膊已经肿胀发紫,看着十分可怖。
陈公公放下小太监的胳膊,躬身不疾不徐继续道,“猎鹰受惊从窗户飞了出去。我等暗地里尾随此人,等他回去复了命,才偷偷将其拿下。请太后、圣上明鉴。”说罢他拍拍手,手下的小太监抱着一具猫尸进来,给太后和明帝过目。
明帝看向梁选侍:“你自己看一看,这可是你的猫?”
梁选侍浑身抖如糠晒,冷汗湿透了后背,她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明帝淡漠的视线落到李才人身上,后者一惊,上前跪下伸手赌咒发誓:“圣上明鉴!臣妾和宫里诸人亲眼所见,妾身的鹦鹉白雪是被猎鹰突然擒走,妾身若有半点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明帝转而看向梁选侍:“你可还有话要说?”
“臣妾……臣妾……”梁选侍结结巴巴,冷汗大滴大滴从额头滴落,落到地面上洇出点点深色水圈。
明帝的声音复又响起:“你做下这样的事构陷宁昭仪,可有人指使?”
梁选侍抬头看向明帝,视线和王太后冰冷的眼睛一碰,她飞快地低头,拼命叩首:“是前些日子在永和宫,臣妾因和宁昭仪起了龃龉后被……被撤下了绿头牌。臣妾因而对昭仪怀恨在心,听说李才人的事后,趁机诬陷。此事乃臣妾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臣妾一时鬼迷心窍犯下错事,求太后和圣上饶命!”
说罢砰砰磕着头,额头很快就见了血色。
王太后皱眉挥了挥手,一旁上去几个近侍拉住了她,不许她再猛力叩首。梁选侍被那几个近侍架着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已被吓得浑身瘫软。
“带下去吧。”王太后道,“梁选侍嫉恨后妃,存心构陷,带下去责罚二十大板,撵出宫去,还与梁家。”
“梁家家风不正。”明帝慢悠悠开口补充,“凡梁家女子,夺其选秀资格。梁家自梁选侍起往后三代男子,科举永不录用。”
梁选侍闻言面色苍白双眼失了神采,呆呆地任凭人将其拉走,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李才人见状也不禁浑身发抖,惊恐地跪在原地,只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此事既然与你无关,你且去吧。”王太后对李才人道,复又对抱着猫尸的小太监皱眉,“快把这腌臜东西弄出去。”
李才人匆匆行礼离开了慈宁宫。
等到大殿内只剩安宁一人,王太后才慈爱地看着她:“你也累了一日,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回去休息吧。”
安宁规规矩矩的行礼谢恩:“谢太后恩典!”
明帝也起了身:“劳累母后,还请母后早些安歇。”
李才人脚步匆匆,在宫里的甬道内捂着心口快步行走着。她身边的宫女叫了她好几次,她才如梦初醒般停下了脚步。她转身抓住宫女的胳膊:“香儿,你说,我们是不是没事了?”
香儿看着李才人因恐惧而微微变形的脸:“此事同你无关啊才人。咱们的鹦鹉确实是被宁昭仪的猎鹰所伤,并无半点虚言。”
李才人摇了摇头,惊魂未定地看向慈宁宫的方向。只觉那洞开的宫门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她第一次由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惧。短短几句话之间,梁家就因为梁选侍犯下的事落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梁选侍被交还梁家会是个什么结局也不言而喻。
她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是在宫中,再不是在家里那个被娇宠的嫡女。皇权染血,一言可定生死。她此前还对安宁满怀怨忿,如今却被吓破了胆。她拉着香儿的胳膊:“回宫,快回宫!”
安宁同明帝出了慈宁宫,月色清浅,映照着脚下的路。安宁道:“四叔,陈公公早就同你报了那太监的事,是不是?”
“一早便报了。”明帝道,“我就想看看,她们到底想如何。”
安宁垮下了双肩,看着有些闷闷不乐。他打量着她的神色,温言开口:“怎么了?是被气着了,还是被吓着了?”
“都没有。”安宁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进宫还没几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叹了口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你信我,这些事儿也能查清是别人陷害。若……若有一日你不再信我,我又该如何自处?四叔,”她抬头看着他,月辉落在她眼睛里,“你对我太好了,好到人人都有了妒忌心。你若将我视作同旁人一样,她们是不是就不会一直盯着我了?”
他反问她:“在你眼里,我是否同旁人一样?”
她分辩:“自然不一样,你是朱四叔啊!”
他安静地追问:“只是你的四叔?”
她一时怔忡。
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不愿在你心里,只是你的四叔。”
起风了。风中带着微湿的雨腥气,撩起了纱帘,卷进内殿,卷得案桌上的书卷哗啦啦作响。
朱弘辉坐在案桌后正在看折子。那风吹得桌面上的烛火晃了几晃,黄大伴赶紧上前伸手护住火光,旁边的小太监机灵地拿来风罩奉上,黄大伴将羊皮风罩罩在烛火外稳定住了火光。火光从淡黄色的羊皮灯笼内透出来,变得弥散黯淡了许多。
“圣上。”敬事房的管事奉着托盘入内,双膝跪地高高举起,“请圣上翻牌子。”
他的视线往托盘上看过去,如今托盘上没有了梁选侍,撤去了恰逢月信的两人,却多了几个牌子,其中几个是第二轮新选进宫的新人,此外还有两个牌子,一个刻着宁昭仪,一个刻着顾贵人。
他的脑海里浮现起了先前的一幕。他对她道:“我不愿在你心里,只是你的四叔。”
那时她的眼神很复杂,还带着他不会错认的几分逃避。
往日在宫外,她待他要随性自在得多,如今在这宫墙内,他首先是皇帝,无论他想要什么,她都只能逢迎。那她如今面对他的笑容、依赖,有几分是出自真心?有几分是迫于现实的无奈?
他的视线长久地落在宁昭仪的绿头牌上,沉默着没有说话。敬事房的掌事公公双手举得有些酸软,向黄大伴投去了求救的眼神。黄大伴会意,小心地开口提醒:“圣上……”
朱弘辉回过神,略过安宁的牌子,拿起周嫔的翻了过去。敬事房的掌事公公如蒙大赦,赶紧行礼退了下去。
慈宁宫内,王太后听着下面的太监来报,略有些惊讶:“翻了谁的牌子?”
小太监应道:“回禀太后,今夜圣上翻了周嫔娘娘的牌子。”
王太后挥了挥手:“下去吧。”
这倒出乎她的预料了。
朱弘辉对安宁有多用心,从此次梁选侍诬陷的事情上就可窥见一二。她原本以为,安宁的绿头牌放上去,过了今夜,整个后宫就会迎来一位盛极一时的宠妃,却不曾想,他翻了周嫔的牌子。
孩子到底是长大了,没有被情感冲昏头脑,让她也开始摸不清他的心思。
王太后放下了手里的玉滚轮叫来了王大伴:“备一份厚赏,明日一早送到启祥宫去。”
半夜的时候第一场春雨悄悄来临,淅淅沥沥地打在房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内殿门窗紧闭,外面下了雨,室内说不出地发闷,安宁躺在大床上,辗转反侧睡不安枕。
她的眼前浮现起明帝站在宫门前对她说:“我对你好,自然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对我也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你若是觉得我对你太好,你做的还不够,不着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可以慢慢来。”
他温煦的眼睛注视着她,轻声叮嘱:“不要想太多,凡事有我。”
清冷的月辉下,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不愿在你心里,只是你的四叔。”
她翻了个身,看着黑漆漆的墙面,眼前又浮现出了伯言的模样。
他低头看她,轻声问:“你讨厌我?”
他又问她:“那你讨厌我这般对你?”
他抑制着自己,顶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地轻声喊她的名字:“安宁。”
安宁,安宁,安宁。
他的声音低沉地从胸腔里共鸣,响在她耳边,像是带着某种魔咒,生出了丝丝缕缕的丝线,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
低沉的雷声轰隆隆从天边响起,乾清宫里,明帝朱弘辉同样未曾安眠。
偌大的龙床上只有他一人。后宫嫔妃们被送到寝殿侍寝完毕后,会由敬事房的太监们再送回去,王嫔也好周嫔也罢,都不会在宫里过夜。
他听着隐隐的滚雷声开了口:“黄大伴。”
寝殿的门轻轻开了,黄大伴应声而来:“奴才在。”
朱弘辉坐起了身:“什么时辰了?”
黄大伴道:“圣上,您再歇会儿吧,还不到寅时。”
朱弘辉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是不是下雨了?”
“是的。”黄大伴回道,“头前儿就开始落了,雨落得不大。春夜喜雨啊圣上,这是个好兆头,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朱弘辉点点头。这会儿外面的雨越落越大,从细细的沙沙声化作噼里啪啦的声响,打在屋檐和窗户上。
窗户外忽然一亮,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紧跟着一道炸雷响起,震得房梁嗡嗡作响。
朱弘辉起身下地:“拿朕的衣裳来。”
“圣上。”黄大伴手脚麻利地拿来衣物和鞋子替朱弘辉着装,嘴里却还在劝着,“这么大的雨,大半夜的,您要去哪里?”
朱弘辉吩咐:“备轿,去毓德宫。”
雨势渐大,雨腥气从门窗的缝隙里透进室内,安宁仍是毫无睡意。
内寝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有人打着烛火进来,撩开了大床的幔帐。她原以为是丫鬟因为雷雨来查看,所以回过了头,却不曾想见到朱弘辉身上带着微微的雨气正坐在床榻边,手里举着一盏烛火看着她。
她惊讶地坐起身:“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