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安宁扑到曹婉怀里,眼泪不停滚落,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开口,“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曹婉极为心疼,想来是小姑娘贪玩去了岸边,这才失足落水。她已经受了这般大的惊吓,她也不忍再苛责追问,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怕不怕,祖母在这。”
安宁心里又悔又怕,在曹婉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又过了两日,水猴子捞起来了那个小丫鬟的尸首,保国公府将其厚葬,又给她家里人送去了不少银两,好生安抚了一般。那小丫鬟家里如今只剩兄长和嫂嫂,拿了银两没再追究反而千恩万谢,这件事就算揭了过去。
安宁自那日之后,整个人便仄仄的提不起精神。虽然退了热身体也慢慢好转,可她似乎神魂分离,整个人总是游离着,不怎么吃饭也不怎么说话,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内室谁也不见,严嬷嬷的课也因为她落水的事暂时停了下来。
傍晚时分于嬷嬷伺候曹婉用晚膳,花朵状的白瓷小碗里盛着熬煮得软糯的鱼粥,曹婉却只尝了一口就摇头示意于嬷嬷将饭食撤下。于嬷嬷见状心里着急:“老夫人,姑娘这些日子不爱用膳,您疼惜她也吃不下东西。可您若是饿个好歹,谁又能顾着姑娘呢?”
曹婉叹了口气:“幸好宁儿平安无事,若是她……我如何同桦儿交代?”
于嬷嬷将碗端到曹婉面前,舀了一勺粥喂她:“我特地嘱咐小厨房做了酸笋丝,配这鱼粥最是酸爽开胃,您就再用一点吧。”
曹婉拗不过她,勉强吃了小半碗,心里仍是惦记安宁:“依我看,宁儿是落水受了惊,最好是去一趟寺庙,请高僧替她镇魂宁神才是。你去吩咐一声,让他们备好车,这两日若是不落雪,我们就去一趟广宁寺。”曹婉转念一想,“后头通向后湖那个角门,叫几个匠人来,把它封了吧,省的姑娘再去那处,看见了害怕。”
于嬷嬷应下。
隋明寺香火极盛,加之秋有海棠冬有腊梅,香客和游人如织。广宁寺却十分清净,寺院座落在群山环绕之中,幽深的山路一路行来只有保国公府的车驾不见一个外人。路两旁密布着数十年年份的松柏林,在白雪中依旧苍翠,森林深处偶尔听见几声枭啼,更显幽静。
安宁下了车,抬头看向广宁寺的山门,眼前一坡石梯往上似乎没有尽头,石梯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回头看向刚刚下车的曹婉,内疚地扶住她的胳膊:“祖母,累得你辛苦走这山路了。”
曹婉拍了拍安宁的手背:“祖母还没有那么老,这点路还能走。”
引路僧在前,耐心地领着一行人走走停停,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寺庙的正门前。眼前座落着一个庄严大气的建筑群,隐约可闻内里传出的梵音阵阵,安宁听着那诵经声,怔忡了片刻。引路僧行礼道:“这个时辰师兄们正在做功课,几位请同我来。”
又在曲径通幽处行了一段,终于到了供她们落脚的小院。引路僧再行一礼悄然离去,由着保国公府带来的下人们安顿。
曹婉去寻主持,留了安宁在院里。这院落没有地龙也没有备炭火,房间里十分寒冷,偏生打扫房间的小僧侣还支起了窗户透气。白蔻忙着去关窗,沉香则去准备取暖用的炭盆。安宁仄仄地坐在圆桌旁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众人发呆,如同一个雕塑一般。
“姑娘。”沉香去而复返,“方才黄近侍过来同老夫人问安,朱四爷就在隔壁呢。”
朱思就在隔壁?
安宁起身走到窗户旁向外看去,隔着低矮的雕花院墙,果然看见那边院子里站着一个眼熟的人,不是朱思是谁?
她快步走出了门,又猛地在长廊处停下了脚步,远远向着那边福身行礼:“见过四叔,四叔日安。”
天气寒冷,朱思穿着一身雪青色长袍,外面披着玄色的厚毛大氅。他腰间坠着青玉牌,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透水白玉葫芦,另有一个青色的香囊。见她这般守礼,他露出了微笑:“瞅着规规矩矩的,可见这些日子在保国公府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
安宁有些惭愧:“四叔不要取笑我了。”
他温声开口:“听说你前几日落了水,如今身子可好?”
安宁低头回答:“好多了。有劳四叔挂心。”
她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淡紫色镶嵌狐毛出锋的冬衣,沉香怕她在外面冷,拿了绣着缠枝花纹的月白色棉披风替她披上。她病了几日清减了不少,原本略带圆润的脸庞变成了瓜子脸,更显大眼如秋水。
少女往日的活泼消失不见,眉宇间带上了几分轻愁。她似是有浓重的心事,自我强制压抑着,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顾左右而言它:“四叔,外面天冷,还是回屋去避避风的好,仔细受寒。”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在太师府的时候虽然隔着两道高高的院墙,彼此看不清对方只能闻其声,可她的小动作小心思仿佛都在眼前。如今她就在不远处站着,半人高的雕花院墙让彼此清晰可见,两人间却划下了鸿沟隔着遥远的距离。
他于她不再是太师府里那个可以夜谈交心的四叔,他被她推到了一个远远的位置。
他道:“不过短短月余,你何至于生疏至此?”
安宁垂着眼眸轻轻摇头:“往日是我不知守礼逾矩,幸得四叔不同我计较罢了。”
他轻轻捏了捏拳有些气闷,想说什么,看着她病后在寒风中消瘦低沉的模样,终究是化作了一声叹息:“……也好。”
安宁福了一福,转身回了房间。
曹婉带着安宁在广宁寺小住,白日里除了同祖母去听讲经,她轻易不出门,仍是整日整日的闷在房间里,和往日截然不同。曹婉看在眼里,心里担心,吩咐于嬷嬷去劝一劝她,广宁寺后山的腊梅开得极好,让她去看一看。
于嬷嬷使了一个小丫鬟去后面剪了几支红梅,用细口长颈的瓷瓶装了送到她的房间。眼见安宁看着红梅,于嬷嬷趁热打铁:“姑娘,后山漫山遍野都是腊梅,今日日头这么好,姑娘不如去后面走走。”
安宁面露迟疑之色,于嬷嬷温声劝道,“老夫人选广宁寺没有去隋明寺,皆因这广宁寺后头有太妃长住,这边是皇家的寺院,前头后头都有护卫守着,外人轻易不得进,姑娘大可不必害怕会被外人冲撞。”
安宁不愿出去,是怕伯言仍如往日一般,在看不见的暗处候着她。前些日子她时时刻刻都想着同他相见,不见之时内心如被蚁噬一般。每当他冒险而来,她觉得既危险又着迷,那种突破束缚的感觉十分刺激,成为了心瘾让她被诱惑不可自拔。
可如今想起他尽是他按着小丫鬟的头不让她浮出水面,神色冷然的一幕。她觉得满心惊惧冰冷,只想在屋子里避着,害怕同他相见。
沉香也劝道:“姑娘,您在屋子里闷了这些时日,不如出去走走。”
安宁突然开口:“我昨儿听完讲经出来,见偏殿里点了不少法灯,是做什么用?”
沉香道:“有祈福有超度还有许愿的,多着呢。”
安宁想要替那枉死的小丫鬟超度:“去那处吧。”
听闻安宁想要替落水的小丫鬟超度,偏殿里掌管法灯的和尚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若是如此,不若替她做上一场法事好好超度,也好往生极乐。”
安宁应下:“有劳大师。”
她嘱咐沉香回去取银两,自己则带着白蔻站在偏殿门口等候。远远地看见朱思从经堂出来,他也看见了她,脚下顿了顿,向她走来。
安宁规矩行礼:“见过四叔。”
他温和地看着她:“你在此做什么?”
安宁看着偏殿里一片片摇曳的灯火:“我原本想替落水的小丫鬟点一盏法灯超度,师傅说不如替她好好做一场法事。我觉着也是,便在此等候丫鬟送银钱来。”她转头看向他,“四叔,你这几日怎么也在这里?”
他轻轻叹了口气:“前日是我亡母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小住一段,一则替亡母祈福,二则也算避个清净。”
偏殿里走出来一个小和尚:“外面风大,二位请到旁边禅室小坐等候。”
为了避嫌禅室的门窗都大敞着,安宁和朱思各自在木桌两旁落座。小和尚上了热茶又退了下去,白蔻和黄近侍在门口守着。
安宁突然想起一事:“四叔,你的婚事定了吗?可还在为此事心烦?”
他正揭开茶盏的手一顿,放下了茶杯:“母亲定了她母族的一个女子,说是才貌品行俱佳,不过尚未最后落定。”
安宁诚心恭喜:“恭喜四叔。”
外面传来钟响,一声一声,空灵悠远洗涤心灵。他看着她的侧颜,她正出神地听着那钟声,这些日子的惊惧不安在钟声中平复了不少。她问:“四叔,你说人死了之后,是去了哪里?”
他的视线也转向了门外,看着半空中缭缭升腾的青色香火:“都说人死如灯灭,万般皆空。我倒希望真有魂灵,去了一个我们不知却无痛无灾之处。这样百年后还有重聚之时。”他话里深切的伤痛和孤独让她转过了头看向他,他迎着她的注视温言开口,“你若有难处,不妨同我讲一讲,或许我能帮你。”
安宁看见了回转的沉香,起身同朱思道别:“四叔,我先去做法事了。”
“安宁。”他唤住了她,“我今日便要下山。”他取下腰间的青玉牌交到她手上,“这个玉牌你拿着。若要寻我帮助,就拿着这玉牌去北大街黄家府邸,他们会把话带到。”
安宁郑重道谢:“多谢四叔。”
夜幕降临,白蔻和沉香伺候安宁躺下后轻轻关上了内寝的房门。安宁平躺在床榻上看着烛火光影摇曳的屋顶,四周围一片静寂,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她难以入睡,不安地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窗户处传来一声轻响,窗棂咔哒一声。安宁轻叹一口气,以为是夜风晃动了窗扇,然而没过几息身后贴上来一具极具压迫力的身体,从后牢牢将她拥在怀里。安宁大骇,来人为了防她叫出声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伯言低沉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别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