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阴雨。
又是阴沉的一天,天从早上开始就没亮过,上午过半大雨也没有减弱的迹象。
无人街道,车辆穿过雨幕,一路水花溅起又落下。
浓黑阴云之下,车辆在路边缓慢停下。
“啪”的一声响,黑色伞面撑开,从车上走下的人关上车门,往前走了两步,后又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一转身,果然看到原本应该跟着一起下车的另一个人稳稳当当瘫车里,之前还睁着的眼睛已经闭上,遮住大半眉眼的碎发凌乱。
一手撑着伞,陈正拿着手里文件夹一敲车窗,说:“新人,醒醒开工了。”
文件夹硬质外壳敲在车窗上的声音还算可观,周然被敲醒了。
艰难抬起沉重眼皮,视线模糊,他睁着一双没聚焦的眼睛,随手在身边座位上摸了两把,捞过几张纸张和雨伞,弯腰下车。
离开车里空间的瞬间,潮湿水汽混合着夏天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湿气沾染衬衫,他略微眯眼,打了个呵欠。
这张脸上明显还带着浓重睡意,走在前面的陈正转头看向路边不远处立在阴云下的大楼,说:“清醒一下,这个工作结束了回去你再接着睡。”
在这种鬼天气还出门的也只有他们这种有工作在身上的社畜。
周然撑着伞,略微抬高伞的边沿,顺着陈正的视线看过去,隔着雨幕看向路边地面延伸到的灰黑大楼,瞳孔终于稍稍聚焦。
头顶阴云浓重,没什么光亮,路边路灯忽闪,大楼大部分楼体都在黑暗中,被照亮的边角墙面斑驳,透着风吹雨淋和久无人住的气息。
这是一栋废弃大楼,也是这次工作的地方。
“这次任务简单,我们就上去转一圈走个过场,”陈正多瞅了两眼废弃大楼,手上小片鸡皮疙瘩冒起,说,“看着还怪渗人,快搞完快走。”
世界异变,超自然现象不断发生,对象不限于人和物,为了维持社会稳定,官方成立了秘密行动部门,叫特别监察处,他们就是其中的员工。
昨天晚上,一名醉汉在回家途中注意到原本应该早没有人住的废弃大楼有响动,看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人影从楼顶径直落下,酒醒后在第一时间报案。
相关人员到达现场后进行勘察,没有找到醉汉口中那个从楼顶掉下的人,楼下没有任何异常,楼顶因为下雨,地面被淋湿,分辨不清是否有人上去过,但从大楼内部的情况判断,长时间内应该没有任何人进过这栋大楼。
综合来说应该是醉汉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但介于附近有居民反应当天晚上似乎也有听到奇怪的声响,工作人员姑且还是把这件听上去有些超自然的事上报给特别监察处,最后落在了他们头上。
眼睛没完全睁开,但能跟上脚步,周然撑着伞跟着走在陈正身后,转头看周围环境,出声问:“我们不是综合管理部吗,怎么会来这里?”
周然,平平无奇考公人,因为服从调剂来了综合管理部,来了刚半月不到。
综合管理部,俗称后勤部。在来这里之前,他得到的消息是这里是最清闲的岗,每天的工作就是敲敲键盘加上印发文件,是最纯粹不过的文员岗位。
在入职不到一周就把键盘敲出火星子的时候,他就清楚知道他被诓了。
原来这不是极限,还能更绝,小文职还带出外勤,还是可能直面超自然现象的一线。
“你知道的,局里人手一直不够,”陈正说,“我们部就是一块砖。”
然后砖被搬来了这里。
没有探查到有任何异能波动,单位里评估这次任务危险系数低,加上战斗科人手紧缺,所以只能他们上了。
他在部门里待的时间不算久,但也出过挺多任务,凭经验就能猜出这次估摸着又是乌龙一场,早做完早回去处理还没有搞完的工作。
大楼在很久之前是一个房地产老板的资产,老板破产后这里没人接手,废弃了,里面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搬空,一眼看去就剩个门,虚掩着,其中一扇门的门轴断裂,大门悬在空中,看上去像是随时会倒塌。
周然得到了陈姓同事递来的手电筒x1。收起伞,他接过手电筒打开,光线乍起,有些刺刚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姑且还算是一个有点经验的前辈,陈正自己手上也拿了一个手电,把有点碍事的雨伞放在大门口,率先推开大门走进楼栋。
“吱呀——”
年久失修,唯一看着还算好的一扇大门被推动的时候发出一阵声响,带起一阵灰尘扬起,密集的细小颗粒在手电的光下看着格外显眼。
周然伸手浅浅捂住嘴,手电筒光亮下移,照亮积着厚重灰尘的地面。
地面上有几道脚印,深深陷进厚重灰尘里,应该是之前来这里看情况的人的脚印。
背后的大门晃晃悠悠,慢慢关上了,发出一阵沉闷声响。原本走在前面的陈正迅速后退,手电筒四处乱照着,大鸟依人地贴过来,说:“还是一起行动比较好,新人别怕。”
“……”
新人周怕不怕暂时不说,主要他这看上去不像是胆大的样子。
大门一关,外面的光亮彻底消失了,整片地方就只剩下手电筒的算不上强的光,一片黑暗里只有大楼外的雨声不断传来。
雨声密集,像是已经从他们下车的时候的中雨变成了大雨,隐隐还能听到雷声翻涌。
空气不流通,大楼里闷热感十足,也有转移注意力的嫌疑,陈正转头看向身边人纽扣扣到最顶端的衬衫和长裤,问出了自己老早之前就想问的问题:“你真不热吗?”
三十多度的高温,还没风,他是已经从其他同事那听说过这位新同事体寒抗热,但没想到这么能抗。
周然低头看了眼长到遮住手腕的衬衫长袖,一笑:“还好。”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弧度有些微的变化,耳侧的碎发也跟着动作动了下,看着还怪好看,陈正多瞅了两眼,收回视线后把手电对准全是脚印的走廊。
穿过走廊之后就是楼梯。楼梯旁是电梯,虽然已经沾满灰尘,但依旧能够依稀看出电梯挺上档次。
上档次,但用不了。提前意识到什么,周然警觉,出声谨慎问道:“我们接下来这是去哪?”
目的地很明显,陈正回答说:“先去楼顶看看。”
“……”周然抬头看向一眼看不到头的层层楼梯,客观陈述说,“这栋楼有20层。”
之后问:“我们是走上去吗?”
一个根本不用问就有答案的问题,陈正点头。
就这么一瞬间,笑起来还怪好看的新人脸上的笑消失了。
二十层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高,只是有些废体力废物。
废物周走到楼层过半的时候撑着墙喘气,果断举手喊停。
同样疯狂喘气的实际上也是一个体力废物的另一个人迅速点头说好,也顾不上地面脏,直接挑个看得顺眼的地方坐下,两手往两侧一撑,长舒出一口气,感受到什么,一口气吐完后转头看向一侧的原本应该是窗户的位置。
窗户应该是开着,坐在这边还能感受到微弱的风和比其他楼层更大更直接的雨声。暂时按下手电,他转头问:“有没有感觉这层楼好像比楼下更黑一些?”
周然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确实。每层楼的楼梯口都有窗户,依稀透光,只有这一层,尽管窗户打开,却依旧没什么光,甚至连窗户本身都很难辨认出。
周围安静,除了喘气声就只有雷雨声,感觉还算是正常,两个人拿着手电站起,慢慢向着窗户走去。
楼外顶上阴云翻涌,雨水顺着窗户飘进室内,四四方方的窗户周围全是被打湿的痕迹。
一切正常,走近了之后看不出什么异样。身上衬衫沾到雨水,白色布料贴上皮肤,周然低头伸出手,冰凉雨水落在手心,又顺着滑下。
陈正在周围绕了一圈,最后同样往窗户边上一站,说:“没什么问题。”
呼出口气后他整个人的气势都一泻,向后慢慢一靠,又指了下楼上的方向,继续说:“差不多休息够了,走……”
“咔。”
脚步后移的瞬间,一声像是什么碎裂的声音在空间里响起,微弱又清晰。
“……”
像是有一阵风从下往上吹过,陈正的话瞬间就止住了。手电筒的光线缓慢下移,他跟着光线一起低下头,只看到了脚边被雨水打湿的厚重灰尘。
小心地移开脚,他眯着眼睛看去,看到了几块已经被踩成碎渣的玻璃碎片。
看上去很显然是普通玻璃。
“原来是这玩意,”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呼出,他拿着手电蹲下,多看了两眼,说,“就是玻璃渣子,没什么事,走吧。”
在他起身前的同时,安静无声里,一道白色闪电穿破雨幕,照亮了瞬黑暗楼道,又快速消失。
闪电刺痛双眼,周然转过头,视线陡然对上什么,落在窗台台面上的手一动。
“那个,”他略微抬起手,眉眼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出声说,“好像有点事。”
站起来起到半路被突然出现的闪电吓了一跳,陈正又蹲了回去,一边拍胸口一边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团黑,于是从喉咙里蹦出声音:“嗯?”
他说:“什么事?”
身边的人的说话声被从窗户外传来的雷声掩盖,声音很近,像是落在附近一样,连带着大楼都抖了两下。
雷声之后接着又是下一道闪电。
有光就有影,陈正看清了,在身边人之前指的地方出现了一道黑色影子。
是自己的影子,手上还握着手电,身影细长,四肢清晰。
——一切都很正常,如果自己现在不是蹲地上四肢缩成一团的话。
他蹲着,但他的影子还站着,静止的手臂微妙地动了一下。
这下他算是知道“好像有点事”是有什么事了。
闪电转瞬即逝,黑暗再次袭来,“滋啦”两声电流声响过,一个手电闪烁两下后失去功用,唯二的两道光源变成一道,且照明范围缩小为了不到一个手臂的距离。
黑暗中一只手探来,周然一手拿着幸存的手电,另一只手臂被人握住,雨声里传来一声低喊:“跑!”
离这边最近的是上楼的楼梯,他被带着迅速往楼上狂奔。
又踏上了熟悉的楼梯,他半垂着的眼皮终于抬起,睁着一双眼睛道:“不是怎么还爬楼?”
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只手腕还在人手上,他只能被带着不断往上爬。
一个体力废物最终倒在了通往楼顶天台的大门前。
呼出几口气,忍着胸腔剧烈的震颤感,周然发出跑不动了的声音,背脊往门上一靠,擦了把额头细汗。
昏暗光下,站一边的陈正伸手去够门把手,说:“再不动起来就得死在这。”
“死也不能再走一步了。”
废物周不动如松,低头掏出之前塞兜里的纸张,找了张空白的,之后转过头来,说:“借一下笔成吗?”
很难说是直接开摆了还是冷静,他在这种时候看着意外的镇定,声音居然平稳不打颤。
陈正顺着他视线一低头,看到了别在自己上衣胸口口袋处的签字笔,反应了一下,之后取下笔递过,瞳孔稍稍一动,问:“干什么,你是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没有,”周然摊开纸接过笔,顺带把手里手电递过让人帮忙照个亮,说,“还有点时间,我写个遗书先。”
语气自然无起伏,极其微妙地类似于“还有点时间吃个饭先”。
陈正:“?”
很好不是冷静,是已经完全放弃挣扎了。
这个人说写遗书是真写,一只手按住纸,另一只手拿着笔跟速记一样唰唰的,在这种随时有可能被追上的时候依旧能集中注意力。
被黑暗包围,手电筒的光已经缩小到只能勉强照亮纸张上的字,陈正站一边,身形完全隐进黑暗,焦急皱起的眉头逐渐松开,平直的嘴角慢慢上扬。
嘴角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突破正常人能达到的弧度,诡异扭曲,毫不掩饰。
在几乎凝为实质的黑暗里,“陈正”拿着手电照亮的手没有丝毫变化,没有被照亮的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在浓重暗色里探向还在写字的人的被光亮映出浅淡轮廓的后脖颈。
越来越近。在相距一个指节不到的距离的时候,原本正常的指关节逐渐扭曲,指甲尖端凝成尖锐形状。
空间里只有笔尖在纸张上摩擦过的声响和布料摩挲的声音,拿着笔的人无知无觉。
嘴角突破人体极限,无限贴近耳朵,在黑影涌动里,隐在阴暗里的人抬起的手直刺上脆弱脖颈。
动作落下的同时,靠门上的人写完最后一个字。
“咔。”
签字笔在手里转了圈,白衬衫在空中一晃而过,就这么半秒不到的时间,原本应该穿透脖颈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青筋绷起却动弹不得。
手腕被不容反抗的力道死死握住,“陈正”猛地转过头,脖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抵上了签字笔。手电光影闪过的时候,他正好对上凌乱碎发下被耷拉的眼皮半遮着的深色瞳孔。
然后看到人笑了下,对他说:“害我大雨天的还要出外勤,遗书我帮你写好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