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端从屋檐上直直坠下,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枫叶。
叶和凝见状,大惊失色,急忙飞身接住她。
她倒在他怀里,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得多。
他心中微微一震,看着她苍白的脸。
一阵寒风吹过,他心中也蓦地簌簌发抖,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
就在这时,增援的兵马司同侪也赶到了。
叶和凝赶紧匆匆吩咐他们处理那些贼人,自己则一把抱起沈容端,往家中冲去。
他脚步匆匆,尽全力奔回了府中,还未进门,便吼着叫人去请他的娘亲,许琼花。
在等待的过程中,叶和凝焦急不安,心中如乱麻一般。
低头一看,沈容端胸口隐隐渗出血迹,衣物上有一个细小的破洞,像是被什么锐器所伤。
他皱了皱眉,想着先将她的外衣解开,方便娘亲诊治伤口。
可当叶和凝小心翼翼地将沈容端的上衣敞开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目光顿时凝固——
她竟然是个女子!
叶和凝一时手足无措,手忙脚乱地想将她的衣襟重新合上。
但颤着手,眼神四处飘,又不知道该不该碰、该不该看。
于是,深吸一口气,猛地把自己的外袍扔到她的身上,高声朝正想走来帮忙的仆从喝道:
“你们都出去!一个都别留!”
仆从闻声,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退出了房间。
叶和凝胸口急促起伏,面红耳赤地转身,背对着沈容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许琼花匆匆赶到。
听见儿子的喊声,她还有些不解。
待她看见叶和凝红得不正常的脸,更是疑窦丛生。
直到走近床边,瞧见沈容端半敞开的上衣、上面堆叠得凌乱不堪的叶和凝的外袍,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了然:
“你也出去吧,让我来。”
叶和凝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听从母亲的话,走到屋外,站在廊下焦急等待。
外面的秋风吹得他身上的衣袍微微飘动。
脱去外袍后,凉意袭来,他却无暇顾及,只觉心乱如麻。
他此前在指挥司审问沈容端时,还觉得她眼熟。
待茶馆老板出现,他便突然想起来了。
因为沈容端冷着一张脸。
他身边的人,总在对他笑。
从来没有人,会在给他倒水时,冷着一张脸。
他便是这样,对沈容端有了印象。
此后,他常去茶馆听说书人讲故事,沈容端总在。
她是好看的,尤其是眼睛。
他意识到这一点,是听见在茶馆里喝茶的少女偷偷议论。
那时,他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以往,只要他在,大家总在议论他。
这个斟茶倒水的男子,又算什么呢。
现在想来,他哑然失笑。
这样一个以一当十的豪侠……竟然是个女子。
庭院里也有枫树,是他父亲在督建寒泉寺时,特意命人从钟山移到家里的。
风吹过,枫叶纷飞,飘落一片在他发间。
他轻轻摘落,想起那日从山崖下,凭着她有些粗粝的鞭子,死里逃生般爬上来,看见她独自伫立时的场景。
他心中突然涌现一股透明的愁绪。
手攥紧枫叶,叶和凝转身看向屋内,复又低下头,忽然觉得紧张得无法呼吸——
她会不会有事?
许久之后,许琼花终于出来,她轻声道:
“她中的那枚袖剑上涂有寒蚀毒,此毒寒入经脉,蚀骨蚀血。好在发现及时,我已用九转回春针暂时引毒外散。但此毒顽固,需一年之内每月调理一次,以防毒素残留,侵蚀气血。她须静养调息,方能痊愈。”
叶和凝闻言,松了一口气,复又问道:
“娘,这个沈容端救我两次,恩重如山。我想留她在府中调养,不知可否?”
许琼花闻言,眉微挑,似有几分讶异。
叶和凝见状,更加窘迫,低下了头。
见状,许琼花轻轻一笑,道:
“留她自是无妨。只是,她……你打算如何应对?”
叶和凝低头沉思,片刻后,抬头说道:
“她既以男子身份行走江湖,想来必有她自己的难处。我装作不知便好。”
许琼花看到儿子躲闪的眼神和微红的耳根,似乎顿悟了什么,愣了片刻,忍不住莞尔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好,你心里有数就行。”
过了好几日,沈容端才悠悠转醒。
刚睁开眼,便瞧见叶和凝正坐在床边,吓得她猛然一抖,便要坐起。
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低头一看,胸前缠着的布帛让她瞬间警觉,神情一凛。
叶和凝见她醒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立刻笑道:
“沈大哥,你终于醒了!我这就去叫我娘亲来给你再瞧瞧。”
不等沈容端反应过来,叶和凝已匆匆出门。
她愣神片刻,眉头微蹙,想着他刚刚那声“沈大哥”,心中闪过诸多念头。
不多时,许琼花缓步进屋,又转身关上门,神色从容。
她看着沈容端,笑着低声说道:
“沈姑娘不必担忧,我知你是女儿身。你放心,换药之事,皆由我亲手处理,其他人并不知晓。”
许琼花语气柔和,带着几分诚挚:
“你救了我儿两次,恩德深重。我叶家上下皆感激不尽。你身上寒蚀毒虽暂解,但未尽除,需时日调养。若姑娘不弃,还请在府中小住一年,我也好为你清尽毒素。”
沈容端闻言,微微怔愣,下意识就要开口回绝。
正待开口,忽听得外头又传来叶和凝的敲门声。
他推门而入,唤道:
“沈大哥,娘,饭已经备好了!我爹也等着呢,咱们快去吃饭吧!”
沈容端对上叶和凝那灿烂的笑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真是个大麻烦。
无奈,只好随叶和凝前往赴宴。
一进门,便见到了她此生所见过最丰盛的宴席。
满桌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而且,坐在主座上的,竟是盛朝当朝首辅、名震四方的叶世忠。
她表面上同他见了礼,心中却想起挽澜对叶世忠的各种诅咒痛骂,不由得暗自苦笑。
时也,命也。
竟真让她见到了这叶氏父子。
叶世忠与许琼花坐在一起,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一对极为登对的夫妇。
尽管年岁已高,二人却依然气质优雅,举手投足间自有风韵。
叶世忠微笑着,先是说了一番客套话,感激沈容端两次救下叶和凝的恩情,话语间满是诚挚。
随后,他忽然话锋一转,轻声问道:
“沈公子,不知你家中如何?”
沈容端垂眸,淡然答道:
“家父母早年因饥荒离世,自那以后,我便流落江湖,四处漂泊。”
话音落下,厅中一片寂静,叶世忠与许琼花、叶和凝皆露出几分感慨之色。
许琼花叹了口气,道:
“唉,真是世道无常。好孩子,你父母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你今日武艺如此出众、心地如此善良,一定会由衷为你感到自豪的。”
闻言,沈容端眼神一暗,但还是扯出了一个笑,谢过了叶夫人。
此时,叶世忠忽然目光一亮,似是想到什么,转头对沈容端说道:
“沈公子两次相救小儿性命,我们阖家上下,实在心怀感激。不知,沈公子可愿认我为义父?”
这一句话,不仅让沈容端微微一怔,就连一旁的许琼花与叶和凝也颇为意外。
两人相视一眼,眼中皆有些复杂。
他们想起了沈容端的真正身份——
她明明是个女子。
忽然,叶和凝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之色——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沈容端似乎不想和自己有过多瓜葛。
换作旁人救了自己,早就恨不得抓住这救命之恩邀功讨好。
然而,沈容端却显得格外冷淡。
若是她认了父亲为义父,那他们之间便有了光明正大的来往契机,他自然能更多地接触到她。
沈容端听到叶世忠的话,也不由得一愣,放下手中的筷子,心中飞速思索着该如何委婉拒绝这份恩情。
就在她思绪纷飞之际,只见叶世忠拍了拍手,身旁的侍从立刻端上一个雕工精美的木匣,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件。
那是一柄剑。
这剑通体修长,剑柄由乌木雕刻而成,温润如玉,暗藏古朴的花纹。
剑身如同淡墨,剑锋如雪,隐隐透着微光,仿佛一抹残月倒映在深邃的湖面上。
最为与众不同的,便是剑鄂上的一点朱砂。
红得触目惊心,宛如惊鸿一瞥。
沈容端的目光瞬间凝住,原本准备出口的推辞也停在了喉间。
她认得这把剑——
这是她师父挽澜失踪已久的佩剑,惊鸿。
她师父虽然有些疯癫,但也有好处,就是不纠结。
事来事往,人聚人散,他都无所谓。
然而,酩酊大醉后,他却总在念叨着昔年的一柄剑。
正是惊鸿剑。
兴起时,他还曾摆墨铺纸,边画,边详细地向沈容端形容惊鸿剑的样子。
所以,虽然沈容端没见过,但是她一直都知道。
那一点朱砂,如溅在雪上的一滴血泪。
她是不会认错的。
每次提起惊鸿剑,挽澜总是格外神伤。
描述到激动时,还会流泪。